首页 > 小故事 列表

睡前故事

为谁

2024-10-28 07:33:03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所以不懂得做菜归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个外省女孩。在台湾,外省其实就是难民的意思。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去了一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和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
  
  因为失去了这一切,所以难民家庭那些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们仿佛发现,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
  
  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丢,只要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态,妈妈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重要,油米柴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亲,我却马上变成一个很能干的人。厨房特别大,可以说是个多功能厅。孩子五颜六色的画,贴满整面墙,因此厨房也是画廊。餐桌可以围坐八个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龙场所。另外的空间里,我放上一张红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红色的矮椅子,任谁踏进来都会觉得,咦,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客厅吗?
  
  当我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和发酵粉做蛋糕时,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围着矮桌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他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各种动物的样子。面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拌面盆里留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孩子们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绕满了手指,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吸,脸上也一片花糊。
  
  我变得会很有效率地做菜。食谱书,放在爬着常春藤的窗台上,长长一排。胡萝卜蛋糕的那一页,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层面那几页,用得掉了下来。我可以在十分钟内,给四个孩子两个儿子加上他们不可分离的死党,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生素A、B、C、D、E加淀粉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们塞进车里,一个送去踢足球,一个带去上游泳课。中间折到图书馆借一袋儿童绘本,冲到房买一只幼儿温度计,到水店买三大箱果汁,到邮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礼物包裹同时寄出邀请卡,然后匆匆赶回足球场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的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
  
  然后突然想到,啊,柴米油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为母亲之前,也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大小-。姐。
  
  孩子大了,我发现独自生活的自己又回头变成一个不会烧饭做菜的人,而长大了的孩子们却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岁就自己报名去上烹饪课,跟着大肚子、带着白色高筒帽的师傅学做意大利菜;十七岁,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国餐厅的厨房里去打工实习,从削马铃薯皮开始,跟着从马赛来的大厨学做每一种蘸酱。安德烈买各国的食谱书,土耳其菜、非洲菜、中-国菜,都是实验项目。做菜时,用一只马表计时。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对两兄弟而言,是正正经经的天下第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以。一个鸡蛋多少钱,我说不上来,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为安德烈下的面是泡面,加上一点青菜叶子。
  
  汤面端上桌时,安德烈吃了两口,突然问:青菜哪里来的呀?
  
  我没说话,他追问:是上星期你买的色拉对不对?
  
  我点点头: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那已经不新鲜了呀,妈妈你为什么还用呢?又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习惯,对吧?
  
  他不吃了。
  
  过了几天,安德烈突然说:我们一起去买菜好吗?
  
  母子二人到城里头国际食品最多的超市去买菜。安德烈很仔细地来来回回挑选东西,用了整整三个小时。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这做妈的站在旁边看着,不准走开喔。
  
  他把顶级的澳洲牛排展开,放在一旁。然后把各种香料罐一样一样从架上拿下来,一字排开。转了按钮,烤箱下层开始热,把盘子放进去,保持温度。他把马铃薯洗干净,开始烧水,准备做新鲜的马铃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时间顺序在走好几个平行的程序,像一个乐团指挥,眼观八方,一环紧扣一环。
  
  电话铃响。我正要离开厨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挡下来,说: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厨房里看我做菜。
  
  红酒杯,矿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汤先上,然后是色拉,里头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锡纸包着,我要的四分熟。最后是甜点,法国的souffl。
  
  是秋天,海风徐徐地吹,一枚浓稠蛋黄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你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


上一篇:被母亲赶出家门的“丑娃”
下一篇:跑步的哲学

小故事         Sitemap    Baidu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