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不能忘记舞台上曾经共事的同仁,尤其是那些处境卑微,由于卑微而又在行为上显露委琐的几位演员,他们无一例外地有一个职业封号———B角。
戏剧行业的特点,一个角色一般都是AB制,A角风光无限,领衔主演;而B角呢,始终处于可有可无的“候戏”地位,渴望上台亮相,却又往往不得如愿。
我生平认识的第一个B角,人们称呼他叫老李。那还是20世纪70年代,我在下乡务农所属的某专区文艺宣传队当创作员,而老李是我同宿舍的上下铺。老李其实并不老,不过25岁,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他称得上帅哥。他是样板戏《沙家浜》中郭建光的B角和《红灯记》李玉和的B角。在长达三年的演艺生涯中,他始终坐着冷板凳,没有一次上台亮相的机会。
老李的痛苦是写在脸上的,每次演出,他都异常认真地化妆,从头至尾守在幕后,保持一个替补队员的冲锋姿态。然而,每次演出他都是失望而归,领导一次也没有召唤他上场,于是,颓丧的老李,只好躲入后台灰溜溜地卸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视我为密友,有次邀我喝酒,长醉当哭,他告诉我,因为宣传队队长的瘸腿女儿看上了他,而他不想认这门婚事,尽管他演艺俱佳,但队长从不派他角色。不派倒也算了,还恶作剧地弄一个B角,去让他身心难过。老李哭道,如果第4个年头再弄不到角色演,他的“农转非”便要泡汤了,就必须返回原先插队的村子继续务农了。
记得当时,我也找不到切实可行的法子,去安慰或救助他。没想到老李狠狠地沉默了三天,居然狠狠地答应了队长那瘸腿女儿的婚事。之后,老李的事业水到渠成,3部样板戏,部部他都领衔,全是A角;整个宣传队,没人再敢称呼他老李,都恭敬地叫他“样板A”。背地里,老李照常邀我喝酒,有次他半醉半醒地说:我不要脸,我自己把自己阉了。
过了七八年,就是到了80年代初高等院校恢复招生了,老李凭不错的成绩,考上了一所艺术专科学校,专攻导演系。毕业后,老李分配到一家剧团任导演,开始有权利支配演员的命运了。但是,演艺界的B角现象,那是历史使然,传统使然。类似的局促和困惑,老李是必须面对的,躲不过去的。
他给自己立下章程,那就是善待B角,体恤他们,
关怀他们,怜悯他们。当他们寂寞地候场时,他就去幕后陪伴他们;当他们空守一夜一无所得时,他就去帮他们卸妆;当他们走出剧场免不了沮丧时,他就给他们递一份夜宵。很多B角开始接受老李的
关怀,因为他们都了解了一个事实———这位导演,曾经是一个资深的B角啊,只有亲身经历过B角痛痒的人,才会用这种姿态来对待他们。
老李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久久难忘:人在等待渴望的东西时,也正是最接近绝望的时候;路过的人,不要轻易地掉头就走。
在生活的舞台上,不可能有很多A角,更多在出演B角,希望社会关怀他们,尊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