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好奇心越重,生命力也就越强。等到一个人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不爱好了,这个人肯定是走向了衰弱。年轻人精力充沛,所以对各种事情格外好奇,对外部世界有极大的新奇感,这都是自然的。许多人越是年轻就越迷恋网络之类,多少也是这个道理。还有许多人担心自己被时代抛在后面,没法与大家对话,总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因为平时的确是如此,知道的事情越多越可以与人讨论,可以有更多的参考,用以推导眼前的事情,感知这个世界。不要封闭自己,这是我们被一再告诫的。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讲,又常常听人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人世间总是有一些差不多的事情在改头换面、不停地循环发生。从文学表达上也可以明白一些道理:最杰出的小说家为什么不再一味地专注于写故事?因为组成故事的元素也就是那么多,什么谁爱上谁了,谁死了谁活了,谁搅入了什么阴谋之中这些元素可以不停地组合,各种奇怪的故事也就出来了。不过世上的故事讲来讲去也就是那么多,可见真正的新意不在故事上。怎样把这个世界最大的隐秘揭示出来,依靠的还是细节与超细节这才是诗性的极致。
从阅读上讲,将无所不在的好奇心与探索经典的极致之美结合起来,这或许是最重要的。
于是我们发现了自己的窘境:现在常常忧虑的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知道得太多。各种信息太多了,什么网络小报广播电视杂志书籍连风里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们的视听已经被严重堵塞,五官负担大大超载。这一切已经影响到我们的思考和判断,因为既没有时间也反应不及,各种参照实在太多了。
所以一度跟什么隔绝、把窗户关上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成为必须要做的事。如果想做一个保有巨大创造力和思悟力的人,还需要想想这两个字:清寂。由此我们可以理解美国那个梭罗跑到湖边林子里封闭自己的奥妙。他种地写作,想些事情,清心寡欲。这果然使他聪明了许多,比别人特殊了一些。他知道的事情都是闹市中人所不知道的,而那些人知道的,大致都是一些重复了无数遍的东西,所有那一切都登在报上印在书上,知不知道、早一点知道晚一点知道都无大碍。
他在林子里,读报纸不方便了,口耳相传的声音没了,心思容易集中。更要紧的是,他开始考虑一些更大更遥远的问题了。也就是说,他的心里装上了大事。
心里要装大事,就要回避小事。
再比如美国的女诗人狄金森,一辈子没怎么走出她的房子多远。她死后,人们从她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沓沓的诗稿,这才发现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她的思维所抵达的角落,是当年好多辉煌一时的人物所无法抵达的。她穿越的思维空间,是那些足迹印满了欧亚大陆的人也难以想象的。她靠了什么?不过是与世隔绝,不过是封闭自己,不过是两个字:清寂。
但是这样说,只是道出了一个方面的道理,并不一定是要人人都走这样的极端。因为从另一方面看,一些激烈参与社会生活、推动社会波澜的人,也有高屋建瓴的气魄,有力挽狂澜的力量。像雨果,常在国会演讲,参与党派斗争,被流放,等等,结果也是一个精神和文学的巨人。他到了晚年过生日的时候,总理探望,民众在他家阳台下彻夜不眠地游行。他去世的时候,棺木停放在凯旋门,供民众瞻仰。怎么看雨果都是个伟人、巨人。这样的人常常处在社会剧烈变动的旋涡里,是个看得见的显著的推动者、参与者,一个了不起的人。
于是今天会陷入一个悖论:知道得更多好,还是稍稍闭塞好?是尽可能地回避,还是要勇敢地投入?不知道。不过我们大致可以明白,雨果等人并没有亲临一个数字时代,如果他走进了这个时代,也一定会为信息轰炸而恐惧的说不定他逃得更快。
事实上,雨果如果整天在议会演讲,整天参加革命,整天反对小拿破仑,没有被流放到那个岛上,也不会有时间写作。字要一个一个填在格子里,饭要一口一口吃,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可见即便是雨果这样的伟人,一生也有过大回避。大清寂和大热闹肯定是相辅相成的。
有一点是肯定的,对于我们当代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知道得太多,热闹太多,个人时间太少,回到过去太少,阅读经典太少挨近各种垃圾太多,时时有被掩埋的危险。
比如出版物,每天一车一车运进运出的文字垃圾到哪里去了?它们从印刷厂出来,可不是为了直接回到造纸车间去循环的,大多还是被那些粗劣不论、不挑食的好胃口给吞下去了。想一想,长了这样的好胃口有多么可怕。如果吞下这类东西更少一点,我们不仅可以节省大量的精力、时间和热情,还可以保护大片的森林。
现在印刷技术极为发达,两个星期就可以把一本书推到社会上,半月之期就可以迅速地制造一堆文字垃圾但是就像候鸟一样,它们一会儿飞来,一会儿又消失它们无法长久地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