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死的前一年,我见到他和谢烨。我走的时候把我的衣服都放在床上,摊着让谢烨挑。她挑走了一件水洗的真丝磨砂的夹克、一件红衬衫、一件牛仔裤。第二年就听到她出事了。她死的时候肯定穿着我的衣服,真的。因为他们在国外非常非常节省。
后来我看到别人写的文章,里面好像对顾城有点误会,说顾城养了两百多只鸡,说他有嗜血的本性,居然在一夜之间把这些鸡都给sha了。这话是不对的。事实上,是执法的小官吏上岛来,限定他3天以内把鸡处理掉,因为这么多只鸡侵犯了他人利益。所以他们必须把这些鸡都sha了。sha完后放在当地人的大冷库里面冷冻着。谢烨拿出来做鸡肉春卷,跟顾城到墟上去卖。他sha这些鸡确实是迫不得已。
起初,谢烨跟顾城在一起其实非常痛苦。顾城不让谢烨打扮,不让她戴耳环戴项链,穿衣服都要他审过。谢烨跟我们游泳,顾城很不高兴,不喜欢她在公众场所穿游泳衣。外国人,包括很多汉学家都认为,顾城的诗是谢烨写的,因为都是谢烨在外面出面翻译啊,而且包括顾城的版权代理,都是谢烨帮他签帮他看的。他朗诵的时候,在上台之前,谢烨还给他提条给他改字呢。
我在1980年的青春诗会上第一次见到顾城和江河。他们那时候很穷。在北京,他们两个来看我,顾城隔段时间就要到窗口看一眼。我说:干吗?他们说自行车放在下面,怕人家偷了。我说:你们怎么不坐地铁来?他到我这里来,地铁就是一毛钱。他说:我们就是没有一毛钱。一次有人给他们寄了一笔稿费,150元。顾城很开心,跟谢烨两个人手拉手穿过一个很大的公园,手拉手去存在银行里。可是到下午就发现了,必须去领10元钱买白菜。然后就手拉手去领了,10元钱。第二天早上,又发现他们自行车胎破了,就跟谢烨手拉手,又去领了10元钱。后来银行那个小*姐就问他:你能不能把下午的10元钱一起领了?
顾城一辈子都穷。他的稿费非常少。他自己生活自己买菜。顾城就做了一大锅白菜粉丝豆腐,两个人天天吃这个。一锅菜,中午吃剩了就晚上吃。后来1992年到了美国,那时候顾城的精神已经有些异常了。我们住在旅馆,旅馆的早餐是不要花钱的。我拿了块蛋糕,蛋糕吃了一半觉得太甜了,就放下来,顾城把我剩下的蛋糕拿来吃了,我有点奇怪。谢烨就跟我说:你不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7块蛋糕了。为什么呢,那个美国佬发给我们钱,3天发200元,3天3天发。3天200元美金,自己吃饭,早饭是旅馆给。晚上经常有宴请和Party,几乎天天都有,没有自己吃晚餐的机会。就一顿午餐,附近吃一大碗海鲜面才4。9元,加小费也不过5。5元。这个他都舍不得花。他把7块蛋糕吃了,然后就去睡觉,睡到下午四时起来,准备吃晚饭,这是谢烨说的。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顾城是缺钱缺怕了。
他一直没过过好日子,一直都愁钱。一次,我们去逛一个小商店,谢烨看到一个玩具,是个小青蛙,摁一下,嗒嗒嗒叫一下,下面写的是中国制造。谢烨就说,我这个买给儿子木耳,不到2美金,她就去结账。顾城就跟小孩子撒娇一样坐在地上不走了。谢烨很生气,在旁边就哭了,说:他就因为我买了这个东西,他就这死样子!我就说:我买了,我买给木耳,我买了。后来他不好意思,起来了,我们才一起走。他也不说话。其实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这帮诗人中间,比较像男子汉的,在花钱上面,一个是北岛,再有一个就是顾城。曾经有一次,写诗的一帮朋友,一共6个人,到宾馆去看我。然后就到附近的饭馆,我请他们吃饭。花的钱不多,可是那一帮男子汉中只有顾城,拿了一张10元钱来跟我争,那10元钱非常小心地折得干干净净的。他比他们都穷。这件事我印象很深。所以我不认为顾城是一个小气的人!而是因为他确实太没有办法了。他那个小岛要分期付款,如果他没付款,银行要收回去,拍卖,他就无家可归。木耳寄放在酋长家里,酋长就到法院去告他们不能负父母责任。顾城没有钱雇律师,酋长居然自己请律师跟顾城打官司。顾城说,为了表示他有抚养能力,他要象征性地每年给这毛利人酋长付一点他儿子的抚养费,不然要剥夺他的抚养权利,毛利人就想把这孩子接管。为了保住这个儿子,他必须还得付这个钱。所以他说:我在外面参加笔会,跑来跑去,所有的钱我都必须带回家去。
我觉得他最可怜了。他做了一件力不从心的事情,力不从心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