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〇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里面听到他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叶三。他挎着一个金丝篾篮,篮子上插一把小秤,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称?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说。
叶三把果子称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声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面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是原装的,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的。他经常外出,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乡风,可助谈资,对身体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他们都是学布店的,都出师了。老二是三柜,老大已经升为二柜了。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并且会当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是店里头一把算盘,年终结账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忙好几天。接待厂家的客人,研究进货(进货是个大学问,是一年的大计,下年多进哪路货,少进哪路货,哪些必须常备,哪些可以试销,关系全年的盈亏),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干,量尺、撕布(撕布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哧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干净利落。店伙的动作快慢,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顾客总愿意从手脚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这是天分,也靠练习。有人就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改不过来。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人比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么料子时新,他们就穿什么料子的。他们的衣料当然是价廉物美的。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不加利润,若是零头,还有折扣。这是布店的规矩,也是老板乐为之的,因为店伙穿得时髦,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事。有的顾客来买布,常常指着店伙的长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说:照你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岁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〇民。他的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是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〇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给季〇民送果子是因为爱他的画。
季〇民有一个习惯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或总是首先给季〇民送去。
季〇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无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〇民,就提着或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枇杷,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〇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〇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〇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〇民的得意之笔。季〇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〇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〇民是大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的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通,季〇民听了实在难受。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答应,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的应酬场所贩卖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〇民亦深为首肯。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〇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李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〇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〇民问他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柜橱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〇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〇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〇民提笔题了两句词: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〇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〇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〇民的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〇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〇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〇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〇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红花莲子白花藕,果贩叶三是我师。惭愧画家少见识,为君破例着胭脂。
季〇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〇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〇民看看,季〇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〇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〇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径题画与叶三。季〇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〇民给叶三画了幅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〇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〇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〇民坟上供一供。
季〇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〇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〇,叫〇听涛。一问,是日*-本人。〇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〇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〇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〇听涛要买这些画,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不卖。
〇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〇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进棺材里,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