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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永远是她的“蚌壳精”

2024-10-28 07:33:03

  你是我的蚌壳精
  
  和龙应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徐克家的饭桌上。那天,南生介绍说,当过台北市文化局局长。
  
  长得娇小,声音非常悦耳,我们聊得很愉快。晚饭后她急着要走,因为小儿子飞飞在家。我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人,背一个很小的包包,脊背挺得笔直地走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想,这个人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有一种很强烈想了解她的感觉。能否成为朋友,往往是一种直觉。
  
  后来我们走得近了,常听她跟母亲通电话,很不寻常。她的母亲失智了,但她在电话里总说:你的名字叫美君,我是你的女儿龙应台,我是小晶那种孝顺,让我感动。
  
  她有一种独特的性感,一种糅合了女人的柔顺和男人的果断的美。到任何环境,她都能很快掌握气场,进退有度,我觉得她做什么都会成功。有时候我会惊叹,她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这力量大到有时候会伤了她自己。
  
  她很真,很透明,但做起事来有谋有略,比方写一本书,该怎样收集材料,怎样计划、操作,她自有章法。她观察事物很敏锐,写东西很入骨,一针见血,直接刺激到你的神经。我读《目送》里四郎探母一节,大颗的泪珠往下落。
  
  在写作方面她是人中翘楚,在生活方面她却是痴人一个。她写起文章没日没夜,衣、食、住、行却全不花心思。
  
  她在香港大学的工作室内闭关撰写巨著《大江大海1949》时,非常辛苦。她一天到晚在楼中工作,直到整座山都黑了,四下里空无一人,只有杜鹃的啼声与之相伴。我打电话问她:你那边有没有饭吃?她说:哎,忘记了,今天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其实,我早已料到,她不会准备吃的,因为她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于是,我和小秘书决定给她送饭。
  
  那晚,车子缓缓地驶上山,这里不像香港的夜晚,很静,周围不见一个人,也没有其他车子往返。
  
  我和小秘书下了车,山上的树叶被风吹得唰唰作响,万分寂寥。我们转进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学院大楼是中-国庭园式回廊建筑,楼梯转角的灯泡好像坏了,忽明忽暗。我身上那件开司米针织雪白大袍子给风吹得飞了起来,心里有点毛毛的。往回看,小秘书穿着一身绿衣服,两手各拎着一袋东西,正低着头往上爬,那是我在家里刚煮好的饭菜,热腾腾的,还冒着气。我心中暗笑,这情景好像白蛇和青蛇给书生许仙送饭似的。
  
  门打开了,昏黄的灯光下,书生显然已经心力交瘁,见到我即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伴着满室的书香,她高兴地给了我一个满怀的拥抱,说:青霞,你真是我的蚌壳精。
  
  我环顾书房,室中央放着一个大画架,架板上架着厚厚的一叠像麻将纸般大小的纸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和线条,朦胧看见是俘虏营长春满洲国等字眼。左边长桌上放满了书。我走向窗前,窗外一片漆黑,一座座山深得见不着人影,却偶然看见被月光照亮的繁叶在风中起舞,我冲口而出:这里好聊斋噢!书生忙摇手认真地说:你不要吓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把墙边的小圆桌拉开,摆上饭菜,我陪着她吃。碗筷不够,她请小秘书到楼下已打烊的餐厅去借。她连碗筷都拿不稳了。我想她大概是饿了,又可能是因写作而体力透支。我赶紧帮她夹菜,她这才定下来吃饭。刚缓过气来,她说:青霞,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话说古时候有一位书生到海边散步,见到沙滩上有个活的蚌壳,快被太阳晒干了,便顺手拾起往海里丢去。过了几天,书生发现每天晚上家里都有丰富的饭菜摆着,觉得奇怪。有一天晚上,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书生打开门,见到一名美女,美女说她就是那天书生丢入海里的蚌壳。
  
  哈!哈!哈!书房里充满两人清脆的笑声。
  
  你教我打扮,我教你思考
  
  自此之后,我真成了她的蚌壳精。她认为作家不可以太享受,所以没请佣人。你绝对想象不到一个经常要查书、看资料、写作的作家,家里的灯泡竟然旧得昏黄而亮度不够。
  
  有一阵子书生发现宿舍里有臭虫,她大惊失色。我请小秘书派除虫专家去SHA虫,书生安心了,又很学术地说:这是全球化的结果,美--国、德国的臭虫都在以几何倍数增加呢。还好书生巧遇蚌壳精,灯泡不敢不亮,臭虫也没法久留。
  
  除了照顾她吃饭,穿衣也是我照顾的范畴。她不懂打扮,对外表极不敏感。我曾经送她一条裤子,两只裤脚各有一根带子系住。有一天见面,我发现那条裤子的一只裤脚的带子不见了,另一只还绑着。当时我没好意思说。第二天见面,她还穿着那条裤子,还是一有一无。我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你一个裤脚的带子不见了?她说:是吗?没有了吗?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爱漂亮的女生。她趴在我肩膀上咯咯咯笑个不停。
  
  她常常要出现在各种演讲场合,要上镜头,要介绍她自己,但好多次她都穿露趾凉鞋;她有一条裤子穿了25年,裤管都起了毛边,看得一帮朋友很着急。后来我送她一双黑色鹿皮的包头小坡跟鞋,百搭。穿衣服,南生建议她只穿黑或白;我建议她,不要穿得太正式,带点休闲才好,至于颜色,白、黑、灰、米、卡其色,怎样配都不会出错。
  
  在我的熏陶下,她渐渐有了自己的审美。哪天她特别顺眼、好看时,朋友必先来个称赞,接下来的一句话一定是:林青霞教的,对不对?她也不避讳,爽朗地大笑。后来我到香港大学去旁听她的课,我们的缘分也更进一步,亦师亦友的时相往还。她说:你教我打扮,我教你思考。
  
  她有思想,而且敏锐。我们一道看电影,她常有独到的见解,一语道破。她思考的时候不笑。我就提醒她,做一个公众人物,看到镜头就要笑,微笑,哪怕你在思考。她现在很会笑了。
  
  她回台湾做文化部部长,我为她准备了几件最简单的化妆品:一盒粉、一支大刷子,很简单,不用打底,像刷墙一样涂匀就可以了;一个腮红、一管口红,也很简单,不用描边描线,只要涂上抿一下嘴就可以了。
  
  本性里,她是一个纯真的小女孩,至今葆有童真。她离开香港时,对我说:青霞,不要放弃我。这是她表达友情的方式,很特别。
  
  2014年12月,她卸任台湾文化部部长,终于又做回了书生,我为她高兴。而我,永远是她的蚌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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