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文字、图画和影像等记录,在岁月的冲刷下,故乡就像一张浸了水的老照片,一幅褪了色的旧年画,开始在我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并最终消失在记忆的深处。甚至连故乡的那片土地,似乎也忘记了曾经拥有过的富饶和正在经历着的苦难,沉睡在煤尘与瓦砾之下,默默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我的故乡坐落在青藏高原连绵起伏的横断山脉之中四川省攀枝花市。
打一出生,大自然老师就陪伴在我身边,山花野草、飞禽走兽,曾经,我的世界比缀满繁星的夜空还要丰富。
模糊的记忆里有一只可怕的野兽,五六岁的我,跟着姐姐和哥哥在葡萄园里吃葡萄,突然,一个大家伙从栅栏里钻进来,一跳就跳到了我的面前。我惊呆了,姐姐和哥哥也吓得一动不动,连举着摘葡萄的手都忘记了放下来。大家伙瞪了我们一眼,又一跳跳进草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常和姐姐争论,我说,那是一只豹,很大很大;姐姐说,那是一只大山猫,并不比家猫大多少。可惜姐姐和哥哥当时都没做任何记录,如今,我们只好听凭这只神秘的野兽在模糊的记忆中越走越远。
睡梦中我时常梦见山里那种好玩的野草,草叶如手指般狭长,叶子的背面长满毛刺,就像抹了黏胶,往衣服上一贴,便牢牢地粘住了。每次走在山路上,我都用这种叶子在胸前贴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在小女孩儿爱臭美的年纪,这可是一件由自己设计的花衣裳呢!可是,我始终不知道它的名字,就像山里的许多动植物一样,在我真正认识它们之前,它们就已经离我远去了。因为没有为它做任何的记录,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它的模样,尽管捧着厚厚的植物图鉴,我却不知该从何处查起。
我也曾做过自然观察和记录,厨房里的一窝金腰燕,几时来、几时去,雏燕几时破了壳、几时出了窝,我都仔仔细细记录在一个本子上,可是后来这个本子也遗失了,遗失在满是瓦砾的废墟之中。从此我不再知道燕子几时来、几时去,雏燕几时破了壳、几时出了窝,只有它们咕噜噜咚呖的叫声还在耳边回响,因为爸爸说:东莉,东莉,燕子在喊你呢!可是我知道,燕子不会再喊我了,因为我的家没有了,它们的家也没有了,从此我们不再相见。
用绿色肩头扛着我们的大山,它是有生命的,就像我们有头发、有皮肤、有血脉,还有心脏一样,它是有生命的呀!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大山死了,黑色的煤尘覆盖了山上的每一寸肌肤;大树死了,在煤尘的覆盖下,几乎每一片叶子都停止了呼吸;动物们走了,除了山路上运煤的货车发出哐啷啷的巨响之外,山里的夜死一般沉寂。后来,我的家也没了,被人类掏空的大山再也不能把我高高举在肩头,一声巨响过后,我的家轰然倒下,永远消失在瓦砾与灰尘之中。带着恨与泪,人们离开了,过去不曾为保卫家园而抗争的人们,现在和将来也未必会为它奔走呼告,伤痛和远去的记忆一样,会越变越淡,越变越模糊。
连我也不记得院子里的石榴树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印象中只有它枯萎的模样;连我也想不起山崖上消失的小鸟长着什么样的羽毛,记忆中它们在人们的猎sha中四散纷飞;连我也记不清山脚下的金沙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变得乌黑而混浊没有记录,没有任何的图文、影像资料,它们的生死变迁,像是一个个虚无缥缈的梦。藏在人们心中的痛越变越轻,轻得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它们吹散。忘记了美好与伤痛的人,便失去了抗争的力量,甚至就连迁往一个新的家园,也不一定懂得珍惜脚下的土地。
我和我的故乡都患了失忆症啊,直到现在,我才开始醒悟:即使没有摄影器材,曾经,我也可以用自然笔记来记录它的变迁;即使不是生物学家,曾经,我也可以用图画和文字来记录身边美丽的生灵。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多少地方患有这样的失忆症,但我相信,一切也许还不算太晚。从现在起,开始记录我们现有的家园,让自己和脚下的这片土地不再失去记忆。记录的目的不是将历史存入档案,而是警醒人们善待自然,善待人类共有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