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了,我从睡梦中惊醒,脸上热泪滚滚。我想念父亲了。
我的儿子小树和同学打--架,失败后向人示威:我太阳公公的骨头是铁做的。太阳公公就是我的父亲,他力气很大,一掌下去,砖头应声断开。拍一下桌子,所有的空碗都要一阵乱跳。就是这样的父亲,除了感冒和牙疼,从来看不见他身上有病。养育我们长大的这几十年,他就像个太阳一样在无数的日子里穿梭来穿梭去,教书、挣钱、奔波浑然圆满,活力四射。
可是,冬天刚来的时候,我回家去看他的妈妈;大清早在橘树下面,我锤了他一拳:爸爸,你为什么不站直?弓着腰像个老头儿似的?他揉了一下腰,回答我:我每天要到上午十点之后才能渐渐站直,腰椎不行了。
我不想描述他的样子给任何人听,我也不想问他,他的腰是何时开始这样的。问什么,难道问了之后,从前那些我没有在意的弯腰弓背的早晨就不存在了?我经常回去看他,他有时候说他血压高,半夜小便困难,我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觉得那都是人家父亲的病,关他什么事。还怪他总是听信报纸和电视里的保健品广告,买了那么多没用的灵芝胶囊、虫草含片、深海鱼油。他常常粗暴地反击我:我不吃怎么办啊,我已经七十啦!你看好了我一死你妈还能活几天!
这些话真没意思。我不和他吵了。
再早几天,我的五爷爷,比父亲大十岁的他的小叔,忽然在睡梦中去世了。穿着孝衣的父亲那几天没有任何表情,他有时候走到他的小叔灵前,看一看,不流泪,也不说话。那时我就隐约觉得父亲有点老了,他不动声色的背后藏着某种不舍与畏惧。
看着五爷爷安详的模样,其实我们都知道,死亡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离别。更可怕的是父母自己也意识到了,父亲他买回来给我们吃的鱼更大,他将藏着掖着几十年的工资卡密码在晚餐桌上宣布了。父母和子女的深情,自孩子幼年而始,当中经历了一长段的麻木期之后,又在父母晚年,被召唤出来,它炽热如地火却又隐忍不发。
那些充斥着报纸和电视的保健品广告,来的更猛烈些吧!我感激它们,是我曾经浑然圆满如太阳的父亲,在晚年放下一切雄心和梦想,一切奔波与劳碌,尘埃落定地,做着唯一一个梦健康的梦。
一个孤独的人,是可以通达和超脱的,但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他总要未雨绸缪,想着将离别的日子推远一点,再推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