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时,爸说:你一定要念一个硕士学位。不用念--BO士,可是硕士是一定要的。至于原因,我没问。爸爸对我的要求非常少,所以一旦他开口了,我都很上道地照单全收,当然,也因为硕士大都很容易念,选个容易的科目,常常可以在9个月内就拿到硕士。--BO士就麻烦得多,要是不幸遇上贪图廉价人工的指导教授,想把研究生一直留在身边帮忙,那一个--BO士学位耗掉你十年以上,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就很安然地接受了爸的指示。
没问题,一个硕士。我很有精神地复诵一次,好像柜台后的--料理师傅。而且要念一流的学校。爸进行第二阶段的指示。没问题,一流学校。师傅复诵客人点的第二道菜。
爸对学位的指示,已经清楚收到。一流学校,硕士就好。轮到我对爸开出条件了。有风格的料理师傅,是不会任凭客人点什么就做什么的。客人可以要求吃生鱼片,可是有风格的师傅,会决定此刻最适合做生鱼片的,是哪一种鱼。也就是说,你点归你点,未必吃得到。
爸,我只念我想念的东西哦。
可以,不要念太多就好。
爽快。这是爸跟我随着岁月培养出来的默契。各取所需,互蒙其利。不过,老实说,我取我需的状况,似乎比爸取爸需的状况,要多那么一两百次吧。我想念的东西,对一般的台湾爸妈来说,似乎有点怪。我想学舞台剧。还好我爸不是一般的台湾爸妈。从小到大,爸从来没问过我:这有什么用?
这有什么用?几乎是我们这个岛上,最受欢迎的一个问题。每个人都好像上好发条的娃娃,你只要拍他的后脑一下,他就理直气壮地问:这有什么用?
我想学舞台剧。这有什么用?
我正在读《追忆似水年华》。这有什么用?
我会弹巴哈了。这有什么用?
我会辨认楝树了。这有什么用?
这是我最不习惯回答的问题,因为我没被我爸问过这个问题。
从小,我就眼睁睁看着爸妈做很多一点用也没有的事情。爸买回一件又一件动不动就摔破的瓷器水晶;妈叫裁缝来家里量制一件又一件繁复的旗袍;一桌又一桌吃完就没有的大菜;一圈又一圈堆倒又砌好的麻将,从来没有半个人会问:这有什么用?而漂不漂亮喜不喜欢好不好吃才是整天会被问到的问题。长大以后,越来越常被别人问这有什么用时才忽然领悟,很多人是随着这个问题一起长大的。我不大确定这是不是值得庆幸的事。直到,反复确认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时,才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人生,并不是拿来用的。
爱情,光荣,正义,尊严,文明,这些一再在灰暗时刻拯救我、安慰我的力量,对很多人来讲没有用,我却坚持相信这才都是人生的珍宝,才禁得起反复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