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二年级,母亲在一条污浊的河边开了一家小餐馆。因为曾险些被拐卖,我被禁止去餐馆方圆100米的范围外活动,草医老七的摊就在100米处。
在这漫天灰尘、唾沫横飞、树叶肆虐的街头,老七显得有些碍眼。首先,他的腿上总是摊开一本书,有时,很久都不见他翻动一页,仿佛坐在那里的只是他的躯壳而已。其次,他干净得过头,一身蓝色卡其布中山装已被洗得发白,却被他穿得有模有样,布鞋宛如刚洗晒过,他所剩不多的头发从来都一丝不乱。莫非这尘土、这风都没有吹进他的世界?
最看不顺眼老七的人是老商。老商的摊在老七旁边,他从不搭理老七,看老七的眼神充满了不屑。有一天,老商把老七的摊掀了个底朝天,还把老七的布招牌撕成两半。他说老七抢了他的一个顾客。我放学回来,只看到老七蹲在地上分拣着草,直到深夜,他仍然用嘴叼着电筒缝补招牌。
第二天,餐馆里的小工说,半夜她看到老七将地上的塑料布卷在身上,睡在他的地摊上。那时正是夜晚寒重的初春。
从那天以后,老七患上了咳嗽的毛病,病情一天重似一天。他一脸病相,自然再没有人找他看病,但他还是每天都出摊。
母亲说,老七是天津人,1976年时,他在哈尔滨上大学。在唐山大地震中,他全家人都死了。至于他是不是家里的老七,后来怎么成了草医,又如何流落到他乡,谁也不知道。
突然有一天,老七开始骂人。他一手反叉着腰,一手指向天空,大骂特骂,内容无所不包,花样百出,直到骂得咳嗽和说话不能同时进行,方能停止。那个年代,生活是如此慢,以至于经常有一些人专门闲坐在路边欣赏老七骂人。
老七骂累了,就歇一歇;骂饿了,就来母亲的餐馆吃上一碗面条。母亲不要他的钱,他执意要给。有时,他骂得忘记吃饭,母亲还让小工送一碗面给他。但他事后总记得将钱送还。
但老七确实和从前不同了,人瘦了一圈,头发变得蓬乱,胡须长得异常快,没用多久,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将他的下半张脸淹没了。他的衣服变得油油亮亮,一只脚的大脚趾穿透布鞋在外面张望。
春天一过,老七没再来摆摊。他只是拖着那只笨重的木箱子,车上放着一些捡来的废纸和空酒瓶,他在街上走来走去。老七也不再骂人了。他的眼睛如同两只熄灭的烛火,只飘着点白烟,不再有一丝暖意。
老七,来吃碗面!母亲总是这样招呼他,他有时过来,有时假装没听见。母亲偶尔会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花台后面的小凳子上坐下吃面,这是为了不让其他顾客感到不便。
我不饿!我没有钱!他脏黑的脸上写满慌张。
不要你的钱!母亲说。
过不了几天,老七总是将一堆脏脏的毛票分币放到母亲的面前。
你现在住哪里呀?母亲问。
那儿!老七指指河对岸的农村,我现在和老牛住在一起,牛睡下面,我睡上面。原来,一个农民让老七免费住在牛棚的阁楼上,让他夜里帮着看看牛。
天变凉的时候,传来了老七的死讯。有一天,农民发现老七没出门,爬上阁楼,发现老七已经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