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中环一个公园。很小一块绿地,被四边的摩天大楼紧紧裹着,大楼的顶端插入云层,底部小公园像大楼与大楼之间一张小小吊床,盛着一点青翠。
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三个人各选一个角,坐了下来。一个人仰望天,一个人俯瞰地,我看一株树,矮蹲蹲的,树叶油亮茂盛,挤成一团浓郁的深绿。
三个人,平常各自忙碌。个,经常一面开车一面上班,电话一个接一个,总是在一个红绿灯与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了无数个业务的交代。睡觉时,手机开着,放在枕边。另一个,天还没亮就披上白袍开始巡房,吃饭时电话一响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饮酒时,一个人站到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话,多是业务上的麻烦事,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热闹的餐桌。人们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散时,他就一个人匆匆上路,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时候。
还有我自己,总是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事情。问不完的问题,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忙,忙死了。
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三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身上没有一个包袱,手里没有一张地图。
这是一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下午。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因此他们想必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风霜,那么,他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
只是,我们很少说。
多么奇特的关系啊!如果我们是好友,我们会彼此探问,打电话、发短信、写电邮、相约见而,表达关怀。如果我们是情人,我们会朝思暮想,会嘘寒问暖,会百般牵挂,因为,情人之间是一种如胶似漆的黏合。如果我们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们会朝夕相处,会耳提面命,会如影随形,会争吵,会和好,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
但我们不是。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不会跟情人一样长相厮守,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所谓兄弟,就是家常口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我们聚首,通常不是为了彼此,而是为了父亲或母亲。聚首时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会谈心。即使谈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择。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了然在心。有时候,我们问,母亲也走了以后,你我还会这样相聚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转蓬一样,各自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然而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和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我们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儿时老榕树上的刻字,--房子的纸窗、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夏夜里的萤火虫,父亲念古书的声音,母亲快乐的笑和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挫折、荣耀、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一棵树上折断了手。
南美洲有一种称为雨树的树,树冠巨大圆满如罩钟,从树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之遥。阴天或夜间,细叶合拢,雨,直直自叶隙落下,所以叶冠虽巨大且密,树底的小草,却茵茵然葱绿。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三十尺,但是同树同根,日开夜阖,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树雨共老,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