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从一开始,老夏就知道出行是错的,何况带着一枝花出行。出来好几天,一枝花一直在车上不下来。当然让她下来确实有点困难,体型庞大的一枝花,安静地斜躺在助驾位置上,戴着女式特大墨镜,还像以前那样怡然自得。老夏开始有点慌乱,顺着河堤高速走,朝西走了三天三夜,惊魂未定的心才稍微安静下来,抽空回想整个事件前后的缘由。
他太缺乏处理复杂事件的经验和智慧。他和一枝花娘家人不大来往,但也知道颇为凶悍,对付起他来,肯定易如反掌。好几天他没有合过眼睡觉。车在公路上高速奔驰,除过在服务站加油,撒尿,吃包盒面,从来都没歇息过。空调一直开着,一枝花的身体保持的很好,也不僵硬,面色栩栩如生,宛若睡眠。有谁知道,这辆车很不正常,拉着一个没知觉了好多天的女人。
一枝花是老夏的老婆,两人一直相处艰难。老夏曾经期盼一枝花赶紧死了,自己好和莉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风流快活。但真发现她不能动弹时,他还是吓了一跳。想起她的各种好处,眼圈红了,伏在她的胸腔骨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夜闪电把天空搞的惨白,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阴森。院子早拉下电闸。滚雷隆隆,一直在头顶喘息。老夏才不管电闪雷鸣,他喝了酒,动了粗,打得一枝花鼻青脸肿,然后回到场院。
在场院床上等他的莉莉,也被他粗暴地赶跑了。莉莉是个不折不扣的妓女,一点也不值得珍惜,以前在他眼里,她就和公厕样,每次急匆匆如厕,从来不记得打扫和保养。当然他也领教了公厕反喷他的那种恶心感。她每次见他都为要钱,没有空手过。他和一枝花吵闹,很多时候是因为这个莉莉。
老夏是男人,也算有炮火资源的。女人和太监没有。做男人的志气,都是从裤裆开始的,而不是智慧和权谋。老夏所住地的附近,就有大量炮房。做这样的生意,房主要的价也贵。每个进来的男人,都被暗中窥探的房主认成嫖客,哪怕你是因别的事儿找人,而非嫖妓。
炮房的女人大多属于老中青,年轻的,有姿色的都去洗浴中心,做桑拿和按摩了。炮房是民间的,给老百姓满足生理用的。每个炮房不交税收,但得给保护费,保护费是专人收。莉莉来炮房,据说是因为她丈夫的疾病。她说她丈夫有严重心脏病,装了八个进口支架,美国人黑心,一个支架要两万八,硬把一套商品房送给医院,每天还吃八十元钱的进口药片。她因此恨丈夫,又觉得不能倒坡下轱辘,让可怜的男人雪上加霜,于是出来找生意做。
老夏在农牧局当处长,他工作的农牧局和草原上农牧局大不一样,城市没有正经农场和养殖业。老夏仕途不顺,就看开了,靠以前的人脉投资一个奶厂。奶厂牛不多,也就十来头,他饲养在三环线外老家地盘。老夏情欲很旺盛,他旺盛的情欲让一枝花很烦。家里的不让他满足,他自然外面找女人。可外面的是非是不容易遮掩的,沸沸扬扬的传进一枝花的耳朵里,让一枝花很不爽,但又管不了。老夏的青春期太长了,总招惹风流事,一枝花索性不管了,只要他把钱拿回家就行。
城市老是基建,奶牛没有安静的环境,下奶的产量很小,牛就变成肉牛。老夏想总得有个事情干,于是等着城市拆迁。老夏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西郊靠三环路的公羊村嫖妓,酒醉饭饱之余,豪气冲天地拉开一间炮房的门,里面光线幽暗,一群看不清表情的女人在百无聊赖地等客人上门。晚上八九点,刚好是上客时候。女人们都带着讨好的表情接待老夏,老夏对殷勤的女人们摆摆手,眼睛却注意到门边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女人。那女人模样白皙,身材高大,五官轮廓也受看。老夏身高一米八五,人高马大,也喜欢人高马大,体格肥硕的女人。他爱骡马一样的体格,这样的女人土地一样丰腴,老夏认为能带来雄心和财运。他特别眷顾。
老夏快六十岁的男人,心理不安分,底下那团软肉还是老了,无法勃起飞高。它历练太多,尽管懵懂和憧憬,但实际并不好色,只是心底渴望青春而已。女人第一次做,很拘谨,尽管结过婚,身体发育早,十一岁初潮,十八岁就和丈夫上床。丈夫大她十四岁,当时三十二岁,刚从劳改回来。丈夫在上世纪84年严打那年,用气枪打烂厂区女孩屁股,前面几个都没事,最后打了厂长家的闺女,这下惹了天,被气势汹汹的厂公安带走,坐了十五年牢。出来,遇见她一见钟情。家里发现他们交往时,她肚子已经像气球那样吹大了,再说欺软怕硬的家人也不敢反对有前科的男人,就默认了。这个女人就叫莉莉。
莉莉十六岁有了女儿,现也十六岁,长得如花似玉,在厂区很着名,整天花枝样招展。她少女的心开的太早,早被花花世界吸引,学会了打扮,和社会上有钱的男人一起调笑,一起跳舞,同时夜不归宿。莉莉很自豪自家的孩子,说自家娃有本事,十五岁就能将社会上的钱挣回来孝敬她,帮衬家里。
莉莉的丈夫以前也算是个人物了,没人敢惹他,而且逢年过节,厂区的领导还上门询问需要什么帮忙。只是生了心脏病,一家子一下被医疗费压垮了。莉莉在社区工作,她嫌弃挣得少,才来到东边三百公里的西安城找工作。她一无所长,只有身体这个用不坏的本钱,便到一些洗浴中心找工作。可洗浴中心不要三十岁的她,她被老乡介绍到三环路边村庄,当上了炮妹。她脸大,嘴却樱桃样小,自夸胆大心细,是这块最有名的吹打专家。吹箫、打炮是她独门武艺,而且艺有专攻。十指纤细,横握竖笛,你想这是多么美妙的意境。
莉莉有眼力劲,手脚也补勤,嘴甜,会温柔地关心六十多岁的男人,让他以为她真的爱自己,按月将女人的生活费交给她。他给女人规定不准出台,不准在外过夜,生怕谁把心肝宝贝抢走了。可女人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女人说最大理想是男人头脑坏掉,每天给送钞票,还要排队任自己挑,她还一直不会老。
八月中伏的第二天中午,老夏给莉莉打电话,说到这边来,去他的养殖场玩。老夏不去莉莉做生意地方,怕影响不好,也觉得环境差,两人做不出味道。场院所在地叫草滩,老夏的牛场就在这里。这地方水草丰茂,收购青草便宜,夏天也比城市凉快得多。一些高级会所和低调的大人物的别墅,也建在这里。
老夏在场院接待莉莉,和以前的习惯一样,两人见面先狗咬狗样拥抱、亲吻、抚摸。在沙发上扭作一团,连呼带喘做完,才相互去卫生间洗手,去撒尿。女人帮着收拾揉皱的一切,拽平各种暧昧的现场。这才平静下来,一起喝茶聊天。场院有三个工人,两个回家了,留了一个,住在自己宿舍,平常不来办公室。老夏和往常一样,打开钱袋取五张红钞票给女人。女人见钱从来不推辞,前提家里困难,丈夫有病,儿女上学,人格不被人小看,反而被人钦佩,成了有责任的英雄人物。女人拿钱天经地义,证明她对男人有恩有义,没有抛家弃子而去。
喝茶女人也会,也喜欢又苦又涩的功夫茶。老夏喜欢喝茶,但不大买好茶,价钱贵的茶,汤水颜色虽好,淡如鹅黄可爱,但味道也淡如球了。人老味觉先老,也迟钝,吃东西爱厚重,爱辛辣,爱酸涩。女人不爱喝,但为了情人喜欢,也强喝着,也喝出了味道。端着鸡卵大的杯子,牛眼大的晕黄汤水,一扬脖子倒灌进去,顿时痛快味道出来了。
老夏不断地给续汤,女人不断地喝,几杯下去,才把晾杯的喝掉,给茶碗续开水。男人殷勤,也让女人心里受用。自己家的男人,不说这样殷勤,自己忙的仰巴朝天,油瓶倒了也不会去扶,除过床上事主动,什么都不主动。老夏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女人嫁这样男人也挺好的。哪怕他快六十岁,哪怕他很是显老,有肿胀的鱼眼,眼角全是一道道鱼尾纹,有臃肿多余的大肚腩,甚至连床上的事也不能尽情,很多时候靠手和嘴,才能让兴致撩起的女人不至于失望和焦躁。
老夏一脸兴奋,做完性事体力恢复,让他感觉还老当益壮。他不知道女人心想着什么,嫌弃着什么。很多时候,他以为女人爱他,还能靠健硕的身体吸引她爱自己,听从自己。老夏对女人也确实好,不光是给钱,那钱远远多于嫖资。在外面吃饭,女人说口渴,市场西瓜七八块一斤,老夏一点不心疼,买来最大的西瓜,用刀划开狸花的瓜皮,双手抠着铮然掰开,取出红瓤给女人吃。其他的直接扔了,一点也不心疼。以前女人的丈夫也这样做,是用拳头砸开,取出瓜心给她吃,瓜心最甜 。女人一下感动了,也就和他上床尽情尽义地做。
老夏说,他想帮妹子一把。让她一次性得到补偿,以后也有了养老的本钱。
妹子说,咋帮?
老夏说,这边要被政府征了,包括奶牛场,他家的房子,按人均户口每人头赔一百万。土地另赔。她要是户口在村上,她就能得到这一百万。
女人眼睛潮了,觉得老男人对自己好,连这样的事也考虑自己。
女人说,这可能么?
男人说,一切都在人为,只要找对人运作,没问题的。
女人在老夏的身边,手搭在他大腿上,呼吸变急促。老夏手压住女人手,拉着她坐在身上,女人双手攀着他脖子,将一百五十多斤的身体蝙蝠样倒挂在胸前。不堪重负的老夏强迫自己又做一次。每次都是好运和钱,女人才热切爱这个男人,要么老少配的生理恶心感,还是难以抑制的。户口办的还是顺当,老夏左右钻营,政府有一帮喂熟的狐朋狗友,不费多大劲莉莉户口落在村上,在他的户口本上。两人说好,得到了一百万,将来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莉莉有眼色,平时真像亲戚样,来家对一枝花低眉顺眼,很乖巧和巴结,也被喜欢,当妹妹一样看。晚上老夏在房间,一枝花说莉莉人不错,要他好好待她,别沾人家便宜。
老夏对莉莉是真心的么,说不清?莉莉也是真心的么,也说不清?问他们两个人,也都说不清。毕竟有句老话,日久生情,门口一个树桩看久了,也有感情。毕竟还是两个大活人。老夏做嫖客,是因为青春期过长,这生理欲望和没有谢顶有关,人说头发就是性事。没谢顶的老夏性欲强悍,一直不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他当过官,读过些书,很重视养生之道,重视女人对自己的感情是否忠诚,并以此看对方是否好人和坏人。
他以前在简陋的炮房,一直都不能成功。花钱和欲望,就像开花的芝麻节节爬高,征服不了身底下的滚圆女人,关键地方不能一针穿透,让他欲罢不能。户口的事,一直瞒着一枝花。他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节外生枝,多惹是非。那天老夏回家,发现一枝花虎着脸,拿菜刀站在客厅。那天是老夏和一枝花结婚纪念日,一枝花本来做鱼犒赏老夏,结果有人打电话说老夏暗地里娶了一个二女人,俗话叫小三。她正在破鱼肚子,看见老夏就堵在门口让他说明白。老夏刚从牛场回来,上午和拆迁的人磨破嘴皮,浑身透支得没有一点力气,他只想赶紧洗个澡,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女人不依不饶,提着沾着鱼血的菜刀。
说那个女人是谁?
老夏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推诿着,什么女人呀?
女人看他赖账,有点急,无意识地挥舞菜刀,青黑色的寒光和暗红的污血,看的老夏胆颤心惊。老夏双手按着女人手腕,连声惊呼说,先把刀放下,放下,好好坐下说。我的姑奶奶。
女人呸地唾了一口,说谁是你姑奶,你姑奶是哪个狐狸精?
老夏说,你说谁呀?
女人说,你把女人户口都暗地上到户口本了,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账。
老夏才回过神了。他笑笑,说,哦,我当是什么事,你认识呀,是莉莉呀。
莉莉经常来家里,和一枝花一见如故,两人那段时间有点义结金兰意思,很是相好。知道是莉莉,一枝花气才消了点。尽管她不喜欢莉莉和老夏那样,但毕竟肉烂在锅里。认为莉莉是自己人,心能平衡点,也感觉自己能把握住她。
老夏和很多男人一样,善于撒谎,撒不过就赖,赖不过就逃。老夏很少回家,老借口拆迁,不得不住在场区,生怕万一不在被拆迁队拆了牛场,少了赔付。
老夏的原配不是一枝花,婚姻是老家媒人介绍的。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两个年轻人相好,也不会明目张胆来往,会私下找媒人上门提亲。老夏前妻性格很慢,也很缓。他老想改变,却无能为力,没改变她却把自己改变回了。他在兵营养成穿裤衩,吃饭睡觉听军号的习惯,执行命令急急如火的性格。进部队前,他从来没穿过裤衩,走路时粗糙布料磨得裆部痒痛。那种舒服和不自在秘密只有他知道。女人不温不火的脾气像湖面的水,走路从不跑,就是雨来了也这样,把人能急死。和他结婚十年,可相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出两月的天数。现在说出来,能把人笑死。
年轻时的老夏不是戍边的犯人,而是前途不错的军官。在中国西部的位置,他每天就生活在那位置。按某个诗人的说法,祖国地图是一只大母鸡,那老夏戍边的位置就在肥硕的鸡屁股上。老夏穿军装不是为了维护祖国的领土完整,他仅仅为跳出农门,入党,提干,变成国家干部,成为按月拿工资的公家人。
老夏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在生产队当社员半年,堡子地少,也不壮,每天七分工,一个工三分钱,一天挣两毛一,又饿又累。当兵,当兵,每晚老夏在被窝喊,说梦话吵醒家人。他妈只好去找队长。队长把所有亲戚的娃子都送进部队吃官粮,因此他没有费多大劲就通过了体检、政审,开春后就坐火车去新疆了。火车咣当咣当,铁轱辘碰铁轨路,连着三天三夜,腿都坐麻了,掐腿感觉掐一块冻肉,火车到一个兵站停下。兵站给老夏和其他人换上毡靴、羊皮大衣和手套,一问说是乌鲁木齐,离去的地方还有几百公里。地名叫库尔勒,以前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不是老夏地理学的不好,那地方太缺少知名度了。兵营驻扎的地方,距离城三百里。一路不见风沙黄土,当时白雪皑皑,没有人说话和喧闹,在静寂中,才察觉生命的存在。好不容易到了驻地,锣鼓喧天,有欢迎新战友的喧闹声。他感觉自己轻薄的命运迎来转机,总算是摆脱了老家贫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