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我在读初中。除了读书,最大的消遣就是逃课去录像厅。我们有七个兄弟,我排行第六。老大是个敦厚老成的人,也是班长。每次逃课出去看录像,却往往是他挑的头。
录像厅有各种社会闲杂,有太多精力消耗不掉,每天都会有单挑和群殴。为此,我们每人都配了一把牛角刀,一种云南的特产,用牛角做的刀柄。刀背上有卡槽的是凶器,打开了就很难收起来。没有卡槽的是工具,许多人家放在果篮里削水果。
我记得那天老大和我两个人逃课去看录像。在南屏街的三角,某家烟雾缭绕的录像厅。第一场是施瓦辛格的独闯龙潭,诺哥肩扛圆木出场,录像厅里身上各种雕龙画风的道友们就开始欢呼赞叹。接下来的两场,都是香港电影,一部-战,一部三级。在换录像带的间歇,我看见我们老大很随意地掏出自己的牛角刀,开始在白墙上刻划。下午的热风把门帘不断吹开,日光一下又一下猛烈地砸在白墙上。当我最终看清楚他在刻什么的时候,脑袋一下子懵了:那是一幅女性的下体。
25年后的2013年,我生平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过关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些年看过的港片场景。等我站在天星码头,环顾四周,那些港片突然全部分崩离析。那种感觉之强烈,就像是看完令人屏息的太空影片之后,被带到片场,见到拍摄所用的模型。香港,就是一条村子。
在我的少年时代,还会穷究山那边是什么的年岁,实在是需要一个彼岸。彼岸映照在现实之上,让人期盼明天,渴望远方。香港就是那样的彼岸,它不单单是偶然出现的精美糖果,铁皮盒子的月饼,风行一时的牛仔裤、墨镜、磁带,它更是一种遥远的美好,值得人为此去努力。在那里,毫无疑问会有更加精彩的人生,更高形态的生活方式。一直到1997年,女歌手艾敬还在歌里唱道“香港香港怎么那么香”。
彼岸并不遥远。在2014年的时候,太多中-国人已经在桑托林拍过婚纱照,在马尔代夫潜过水,在玛丘比丘徒过步,在加德满都看过喜马拉雅的另一面,在时代广场等待光球缓缓落下然后娴熟地接吻自拍。找一家电影节赞助商合作,一个人也可以在戛纳电影宫门口走红毯。更不用说常年包租维也纳金色大厅,没事跑到华尔街敲钟,在法国买下一个酒庄然后慢慢地喝。
更多人如同我一样,自由行去过香港。在三十年间,彼岸慢慢都变成了后花园,对世界的仰视也变成了平视。这让人伤感,却又无可奈何,成长就是这样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
当梁朝伟用-指住刘德华的头,他们所在的那个天台大到无限。站在太平山上,所有的天台无非是火柴盒的其中一面。
从“我一定要去”,到“也就那样”,这是一种极速变化,快到世人根本不曾意识到这一点。伴随着自信而来的肯定有傲慢,既然消除了所有的彼岸,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自行其事。于是碰撞在所难免,要命的是对方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继续保持俯视的目光。
香港首当其冲。因为它是最近的一处彼岸,而且价格是大多数人所能承受的。陆客和港人的冲突一再发生,无非是人民币的粗暴遇见了港币的倨傲。港人嘲讽陆客是“强国人民”,意思无非是贫寒乍富,粗鄙无知。陆客讽刺港人是“港怂港灿”,言下之意你们靠我们讨生活,无论是消费还是就业机会。两方最恶意的一面相遇时,不约而同都是用钱作为主题攻击对方,果然都是自己人。
中-国人开始进入了自己的青春期,在世界各处脚不沾地的跑着,见到什么都要咬一口然后扔掉。所有这个世界认为精美的,高端的的事物,一定要尝试一下,而且,这一次要加上自己的评判。在这个过程里,会和各种明的暗的规则碰撞,目的则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和所有其它人等同的存在。就像是青春期的孩子,活力无限,但是并不讨人喜欢。只能表扬,不能批评,否则就会一蹦三尺高,觉得你极大地冒犯了他的尊严。
不过,谁又会喜欢居高临下的倨傲呢?
还好,一切都会过去。我的那位初中的老大,他早已经不再在墙上刻东西了。最新的消息,是他成为了一名大律师。我想,他那把牛角刀大概再也用不上了。
心赖寺不懒:陆客和港人最近的冲突是内地小孩在港街头小便遭拍,父母不满与人冲突引发热议。按照内地人素质低下的偏见,大家可能只看标题都会认为是内地人错了,事实上…你们还是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