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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大器心成,境界新生

2024-10-28 07:33:03

  吴宇森先生一直想拍爱情题材的影片。他一生最中意的电影有两部:一部是法国导演梅尔维尔的《独行sha手》。《英雄本色》中,周润发风衣墨镜,时而翩翩起舞,时而sha气腾腾,那扔下报纸面无表情走过天桥的一幕,正是吴宇森向梅尔维尔镜头里的阿兰德龙致敬。另一部是《日瓦戈医生》,由苏联小说改编成的电影。讲十月革命前后,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在命运的颠沛流离中相爱,最终仍不免分手的故事。对吴宇森而言,这样的爱情是终极浪漫。
  
  在结婚将近40年的时候,吴宇森想拍一封写给太太的情书,因此有了《太平轮》。
  
  一
  
  2011年,太太牛春龙最早发现吴宇森脖子右边肿起来一块。其时《太平轮》刚刚开始筹备,剧组搭好了景,吴宇森正要带队前往台湾看外景、挑演员。直到10月,吴宇森觉得耳朵不舒服,才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是淋巴癌第三期。牛春龙觉得,一开始吴宇森精神上根本不愿意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实。吴宇森也说:那个时候我唯一紧张的事情就是我还能不能继续拍戏。
  
  肉体先于精神开始面对痛苦是在两次化疗后。2012年1月去美国手术的时候,吴宇森已经虚弱到只能坐轮椅离境。
  
  切除癌细胞的手术需要在吴宇森鼻腔里插根管子,第一次没插对,一直插进了胃里,照X光时,医生发现吴宇森的脾脏和周围脏器太近,管子根本不能插,插进去人就不行了。最后还是用最传统的方式开刀,然后再把管子插进去,前前后后一共动了4次手术。
  
  回忆病中的丈夫,牛春龙说:他整个口腔都溃烂了,医生让我用棉花棒蘸着药往他嘴里抹,结果他的嘴一张开,我都不知道要抹哪里
  
  2012年手术后,吴宇森又进行了6次化疗。期间让他情最恶劣的一次是,一起合作多年的制片人张家振带着副导演来看他,告诉他《太平轮》项目暂停。
  
  这是漫长的一年,而《太平轮》成了某种类似于求生意志的东西: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敢去想象有限的未来。化疗与手术结束后,他重回剧组,从开机到结束一共拍了260多天。
  
  《太平轮》投资超过4亿人民币,是小马奔腾乃至华语电影在2014年的最大手笔。2014年12月2日《太平轮(上)》上映,当天,吴宇森带队在台北做宣传。晚上吃饭时,他问出品方负责宣传统筹的孙雪,票房怎么样。孙雪正在吃饺子,犹豫了一下,答,2700万。
  
  二
  
  这并不是吴宇森第一次遭遇挫败。
  
  1973年,吴宇森进入张彻的片场,从场记做起。张彻很喜欢吴宇森,他勤奋、聪明,不多言语。
  
  3年后,他已经专地在香港帮嘉禾公司炮制笑弹。他对创作相当狂热,牛春龙记得两人去夏威夷度蜜月,只待了一晚,吴宇森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着回香港他在来时的飞机上想到了一个剧本,说要立即回去写出来。这部戏是后来成为当年票房冠军的动作喜剧片《发钱寒》。但三四年后,吴宇森执导的同类喜剧片的卖座能力渐渐下降,票房与评论均不令人满意。
  
  吴宇森从嘉禾转投新艺城电影公司,希望能拍不同类型的电影,未料后者对他的能力并不认可,吴宇森被放逐台湾。
  
  落魄岁月,徐克救了他。1986年,由吴宇森导演、徐克监制并出品的《英雄本色》大获全胜,刷新了香港电影的票房纪录。
  
  可失败很快又到来。1990年,《喋血街头》令吴宇森惨遭滑铁卢,而前一年他刚凭《喋血双雄》横扫票房,并拿下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导演与最佳编剧奖。金公主电影公司老板伍兆灿欣赏吴宇森,为《喋血街头》砸下2800万,最终仅收回400万。
  
  吴宇森至今还记得那场尴尬的首映礼。他们包下会议中心两个大厅,结果,片子放了不到10分钟,有人出去抽烟了,有人去上厕所了,都不回来了。吴宇森回忆,他找到伍兆灿说:抱歉,灿叔,我让你赔钱了,我一定帮你赚回来。而伍兆灿握着吴宇森的手说:导演,没关系,钱可以随时赚回来,这是你拍戏以来最好的一部戏。
  
  第二年,吴宇森用两个月写剧本,随后完成摄制的《纵横四海》大获成功,为伍兆灿赚回3300万。
  
  三
  
  在人生起伏中,朋友间彼此帮扶的情义成为吴宇森最愿意讲述的人生往事。比如得到他高度评价的与姜大卫的友情。20世纪70年代初,他们相识于导演张彻的片场,姜大卫曾回忆:John(吴宇森)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很时髦的。那时
  
  候他头发很长,经常抽蓝色盒的法国烟,又喜欢喝酒,我们都以为他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原来不是!他只是喜欢抽法国烟、饮法国酒又喜欢看法国电影而已。于是我们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唤他法国飞。
  
  姜大卫当时已是巨星,吴宇森则是尚处微时、连邵氏宿舍都没有资格住的小场记。吴宇森回忆当年:他(姜大卫)重情重义,不但把宿舍让给我,还让我没钱的时候就去找他,他总是用个竹筒装钱,我想借钱,话都不必多说,他就哗一下把里面的钱全倒给我。
  
  另一位是徐克,由其监制并出品的《英雄本色》是吴宇森的人生转折点。作为回报,吴宇森加入徐克的电影工作室,成为签约导演。但这样的合作没有持续多久,1989年,在拍完《喋血双雄》后,吴宇森离开徐克工作室,并拉走了时任工作室总经理的张家振做自己的制片人。由于当事人的沉默,徐吴散伙的原因很长时间里都不为外人所知。
  
  10年后吴宇森在《志云饭局》里谈起徐克,第一次承认当时拍摄《英雄本色2》时两人因为创作理念不同而分开。
  
  四
  
  在香港拍片的后期,对自己作品强烈的控制欲让吴宇森时常处于愤怒之中。
  
  吴宇森曾对他的传记作者、香港作家黄晓红透露:我觉得做一个导演,就应该有做导演的尊严。我的每部作品,只有我自己最明白,所以不论是剪辑、配音,我都要亲力亲为。曾经有一位意见极多的制片人,总向公司说我的片应该这样剪那样剪,几乎要接管我的剪辑权。我气极了,一口气跑到他的办公室,拉起一把椅子就扔过去那时候我也真够凶的,扔完就回到剪辑室去,手拿一根长棍,比棒球棍还要粗一点,站在门口说,任何人未经我的同意,都不得剪我的片,谁敢剪我的片,我就打谁!
  
  吴宇森的御用剪辑胡大为也讲过一段往事,佐证了吴宇森在剪辑方面的偏执。吴宇森喜欢坐在剪辑室里,一边旁观一边技痒,同时也不好意思当着剪辑师的面提出自己剪片的要求。胡大为回忆:记得吴宇森有次说,喂,请你吃雪糕好吗?这样吧,你负责去买我买完回来,看到他已经坐在那里剪片子了,我之前剪掉的20分钟,他竟然又接回去了。
  
  吴宇森是华人导演闯入好莱坞的第一人,这是他人生的一次转折,他首先要跨过的障碍是语言。与其同赴好莱坞的老搭档张家振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起,早在赴巴黎拍《纵横四海》时,就有福克斯电影公司的人邀吴宇森去洛杉矶见面,对方诚挚又客气,说看过他的许多电影,希望邀他到好莱坞拍戏,不知导演对此是否有兴趣。吴宇森当时望一望地上,对他说No。大家一听,都傻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很尴尬。那人就说,那真不好意思,下次再合作吧。我们那么山长水远地由巴黎飞到洛杉矶开这个会,谁知道只花两分钟就结束了。我很愤怒,就问John,为什么要说No?他说对方讲话那么快,他根本就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想只有两个选择,不是Yes便是No,便选了No,因为这样说比较稳妥。
  
  到好莱坞初期,拍摄现场需要翻译。吴宇森在好莱坞导演的第一部影片是《终极标靶》,当时,男主角尚格云顿非常大牌,要和吴宇森平分剪辑权;后来拍《变脸》时,现场效果不对,每加拍一场戏,吴宇森都得自己贴钱。这些困难,他们都挺过来了。
  
  张家振说:我很佩服他,他非常用功,后来在台上用英文演讲都没问题了。《变脸》大卖,《碟中谍2》当年全球票房第一,因为后者,吴宇森甚至成为好莱坞为数不多的拥有最终剪辑权的导演。
  
  吴宇森和张家振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更自由了,当然也不缺钱,所以当吴宇森跟张家振提出他要回中国拍电影时,张家振根本没当真。2003年,张家振发现吴宇森在他好莱坞的家里看的是央视的节目。吴宇森说,他发现中国在进步,新闻节目主持人的发型、服装,讲话的风度一年一个变化。他说,他想拍三国,拍三国就得去大陆。
  
  五
  
  2007年吴宇森正在拍《赤壁》,张家振在上海碰到王蕙玲,两人商量要写一个关于太平轮沉船的剧本。结果《太平轮》成为吴宇森所拍的最艰难的一部电影,不是由于风格的转换,而是由于疾病的突如其来。
  
  2011年的圣诞节,吴宇森一家是在台北医院病房里过的。3个孩子从美国飞回来,二女儿吴飞霞买了很多彩灯,把病房扮成办派对的感觉。吴宇森突然意识到,30年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休息过,一天睡12个小时,无聊到盯着窗外的树看,发现一棵树也能长得如此漂亮。孩子们都在陪他、照顾他,他躺着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讲话,发现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听孩子们讲话超过10分钟。
  
  孩子们还偷偷地进行了分工:大女儿尚方负责和医生联络,敲定每次治疗的时间,帮他填写各种天书般的表格;二女儿飞霞负责买药、取药,换洗床单,兼当厨师、秘书、司机,不知疲倦,如同侠女一般;小儿子义方每天下班后,给他讲笑话,帮他换药,天气好的时候还推他到院子里,为他理发。那时,他才知道:义方在他打工的那家咖啡店,刚刚升了副经理;尚方在教小孩子们念书;飞霞有个电影梦,不好意思跟他说,他差点有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我才明白,她(指太太)把他们教养得很好。吴宇森说。
  
  吴先生大概以为小孩子是不用教的,天生就可以自己长好。太太牛春龙开玩笑地说。如今,她为3个儿女感到自豪,她把他们教得懂规矩、勤勉,自食其力。她说:从小,我就告诉他们,不要跟人家说你爸爸是做什么的,我不要我的小孩有(名声)这个便利,会傲慢。
  
  在采访中,吴宇森谈到了爱情。他说:爱情,时间长了,会融化在生活里,但你要对她存有一份欣赏,要经常想起当初为什么会爱上她。
  
  吴宇森回忆起与太太初见的时刻。1974年,22岁的牛春龙来到张彻的片场学编剧,吴宇森则是张彻的副导演,正跟着张彻学拍新武侠片。我当时是文艺青年,吴宇森笑着说,一看到她,飘着长头发,很纯朴,很天真,又活泼,就已经非常喜欢了。
  
  第一次约会两人去喝茶,聊起文学,他看到她手指上的红色指甲油,突然想起电影《雌雄大盗》里的场景,沃伦比蒂故作自信地对费唐娜薇说:我不喜欢你的发型,可不可以改一改?他也顺势演了一把大男子主义,对牛春龙说:我不喜欢女生涂指甲油,可不可以改一改?
  
  第二次见面,她先是把手藏起来,我们聊到差不多的时候,她忽然把两只手伸上来了,我一看,没有指甲油。他被她的这个动作俘获了,他觉得她如此可爱,如此可爱地包容了他的幼稚。我觉得那就是我想要的爱情。吴宇森说。
  
  癌症并没令吴宇森远离电影,在病况不明的那段时间,有一天,他在家里看了一部美国影片。影片拍得很差,吴宇森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如果就这样走了,他会非常遗憾。我想我还没有真正地融入这个社会,了解这个社会,重视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感情。吴宇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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