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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这世界上大部分友情,不过无疾而终

最佳损友

我特别喜欢一部动画片,名叫草莓棉花糖。

动画片很简单,讲述一个二十岁的--大专生姐姐和四个十岁左右的小妹妹的日常生活——极为日常,吃喝拉撒,几乎没有连篇的剧情桥段。

一天,名叫美羽的淘气小孩儿忽然为一个词执着起来了。她一遍遍地问自己的好友千佳:“我们是朋友,还是至交?”

日语中“友達”便是朋友,老外口中的Friends,实在是个亲切又没什么意义的词,全天下不是仇人的都可以被称为朋友。我第一天到--,第一天认识了室友,半小时后我让她帮忙买个东西,她阻止我道谢,说有什么的,We are friends。快得我都反应不过来。

“至交”这个说法直接用作中文总有些文绉绉,姑且理解为“挚友”吧,或者,最好的朋友。

这么说还是怪怪的。也许是因为我对“最好的朋友”这五个字过敏,一提起便难过。

总之,朋友还是挚友,其他人都不关心的问题,却让美羽执着万分,用尽各种手段来秀默契秀友情,只为了证明一件事。

“我们最好。我和她比她和别人好。我们之间比别人之间好。我不是普通朋友,是至交,是最好的、唯一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

所有人都觉得她莫名其妙。我却在那一刻,很想拥抱这个小孩儿。

我一直认为,小学作文的命题里藏着满满的恶意,比如我最好的朋友。

那天老师站在讲台前,让我们一个个站起来念作文。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孩写的是我。当老师点名点到我的时候,我觉得世界末日降临了。

因为我写的不是她。

好笑的是,我写的人,写的也不是我。

这种事现在讲起来可以作为温馨好笑的怀旧段子,但在我们还都热衷于玩“你跟她好就别跟我好了”这种初级甄嬛传的年纪里,这种事故是--级的。

下课时我跑去找那个写我的女生,她抬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没关系的。

我却更难过了。

所以大学时我认识了L之后,我从没问过她“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这种愚蠢的问题。

可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还是犯了蠢。

和她聊天聊到大半夜才结伴回宿舍楼,几个小时的时间对我们来说实在不够用——表面上,我们都如此善于表达,从宏观世界观到八卦时评,从成长经历到未来理想,关于“我”这个话题我们都有太多想告诉对方的;但内在里,我们都是戒备的人,展露五分的真诚,也藏起五分的阴暗真相。

极为愉快,也极为疲惫。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想了想,还是头脑一热发了一条好长好长的、热情洋溢的短信,比我们的聊天还要诚实三分。只是结尾处,矫情地来了一句“可能我们睡醒了,清醒了,第二天就恢复普通同学的状态,自我保护。但是今晚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在电脑前打下这句矫情丢脸的结束语时,我用了十分的勇气。

我们那个年纪早就经历了太多诸如命题作文事件的洗礼,早就懂得不要先袒露真诚,就像两只狗相遇,谁也不愿意先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示弱。

我和编辑曾经聊过,他说所有人物里写自己最难。

我说是啊,很难不撒谎,避重就轻都算不错的了。毕竟笔在我手里,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编辑说,所以诚实和勇敢总是放在一起说。

那条短信我不记得她是否回复了,这足以证明,即使她有回复,也一定挺冷淡的,否则我不至于自动抹掉了这段记忆。

许久之后她主动提起这件事,我才知道其实她也挺感动的,但的确觉得我脑子有问题。L诚实地说,就是因为这条愚蠢的短信,忽然她有了安全感,所以愿意亲近我,尝试着做真正的朋友。

第一只狗露出了肚皮,第二只狗决定不去咬它了,大家可以一起玩。

L有很多朋友。她是个内心骄傲的人,聪明又有见地;可以在优等生济济一堂的选举现场忽然举手说“我即兴来一段竞选词吧,我想竞选团支书”;也可以在当选之后天天宅在宿舍里不出门,丝毫没有活跃分子该有的的样子;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周围人都围着她转,也可以随便得罪人,当她不喜的姑娘站在宿舍门口对她说:“好想找人聊天啊!”她说:“别找我。”

然后关宿舍门。

大家依然都说她好。

相比之下,在和人交往方面,我简直就是个怂包。如果那个姑娘站在我门口,我一定堆上一脸假笑,宁肯耽误自己的正事也要聊得对方内心熨帖花枝乱颤。终于熬走了瘟神之后,才敢跑到L面前一通咆哮——还没忘了注意保持音量,维护四邻公德。

每每此时,L都会低垂着眼皮,冷笑一下。

于是我渐渐很少再在她面前展露这一面了。做朋友需要对等的实力,我不希望自己总像个弱鸡一样。我很喜欢的朋友在内心也许是鄙视我的——这种怀疑让我十分难受。

我不想表现得太在乎她。大学里我和她最好,但她和许多人都很好。校内网(现在已经改名叫人人网了)早期页面的右侧边栏有一个模块叫“特别好友”,一开始只有四个名额,后来扩充到六个。

有一个是我。

描述自己的朋友是很难的,读者可能更喜欢听你描述自己的男友。描述友情则更难,因为这是全天下人都拥有的东西,至少是自以为拥有。

人人都觉得自己的那份最特别,别人的也就那么回事,不用说都懂。

所以你一定会懂,一群人中只有你们总抓到同样的槽点和笑点,在别人都被客座嘉宾煽动起来的时候你们相视一笑,说,糊弄谁呢,这点儿水平不够看。

而且一切出自真心,同步率差一秒都有违心附和的嫌疑,而我们一秒不差。

我们曾经一起抄了一学期的作业,大家高中时都是学霸,在竞争激烈的精英学院里却沦落到借作业抄,尊严和智商双重受辱,偏偏只能装作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这三十年河西的境况。L问我:“是不是越是曾经风光的人,一旦堕落就比别人更狠、更不知回头?”我说:“是啊,阻挡我们回头的反而是骄傲和虚荣,我们曾经鄙视那些把‘我很聪明只是不努力’当作挡箭牌的学生,没想到自己却也成了这种人。”

她说:“还好有你。”

下坠的旅程里,还好有彼此。

我们在二十四小时麦当劳坐到天亮,我第一次和她说高数不行咱们就一起写小说,她说好啊我把它做成电影——白日梦一样的事情却让我们如此兴奋,秘密筹划了一夜的人物设定和剧情走向,连可能获什么奖都计划好了,毕竟,商业路线和艺术路线是不同的嘛。

如同这个电影梦一样幼稚得没脸再提的宏伟计划,我和她有过一箩筐。时至今日想起来都脸红,但仍然热血沸腾。

天亮起来,我们又买了最后两杯咖啡,她说去看日出吧!

我们沿着马路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五分钟,我才说:“楼太多了,咱们是走不到地平线的。”

“可不是,”L说,“今天还阴天。”

沉默了一会儿,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我们俩嚣张的大笑声。俩缺心眼儿。

我们有太多这样的瞬间。

冬天夏天我们都看过流星雨,在学校的静园草坪上。夏天时候风凉,就躺着看,每隔五分钟全身喷一遍防蚊花露水,身下铺的是南方周末,纸张又大又结实;冬天时候北京天冷,我们穿羽绒服,外面还披着雨衣,因为聪明的L说这样挡风——而且根据她的建议我拎了暖水瓶和一袋子零食,在草坪上冻得直哆嗦的时候我们泡奶茶喝,被旁边所有一起来看流星雨的陌生情侣们当作活体ET。

断电断网后一起跑到有wifi的餐馆用笔记本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宽阔的海淀桥底红绿灯交错,一辆车都没有。我忽然和她说起,小时候看机器猫,有一集大家都被缩小了,在大雄家的院子里建了一个迷你城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愿望,不要钱的铜锣烧商店、站着看漫画也不会被老板赶走的书店……只有一个小配角,四仰八叉地往十字路口一躺,说,终于可以躺在大马路上了。

有时候人的愿望就这么简单,只要这样就好。我犯愁的高薪工作,她希冀的常春藤,都比不上这样一个愿望。

她说:“现在就躺吧。”

我们就这样一起冲到了空旷的马路中间,趁着红灯仰面躺倒。

那是和躺在地板上、床上、沙发上都不一样的感受。最最危险的地方,我却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踏实。只有柏油路才能给你的踏实,只有这个朋友在乎你、懂你才能给予的踏实。

我想问,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当然没有问。我怎么能毁了这么好的时刻。

建国60周年庆典前,长安街因为游行彩排的缘故时常封路。我的姨父在机关工作,送给我两张复兴之路的门票,我们一起去人民大会堂看,结束时已经十一点,地铁停运,长安街空无一人,打不到车。

她说,那就走走吧,走过这一段,到前面去碰碰运气。

午夜的长安街只有我们俩,偶尔经过小路口才能看到两辆警车。我们饿得发慌,打劫了下班的小贩,狂奔着拦下人家的自行车买下最后两串糖葫芦,边走边吃。

经过某个著名城楼的时候,她忽然说:“等爷牛大发了,照片摘下来,换你的!”

我们哈哈大笑,武警也看着我们笑。

我说你听过那首歌吧,最佳损友——我们可不要变得像歌词里面写的那样。

她说我听歌从来不注意歌词。

也许是我乌鸦嘴,在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别扭。

我说过,L是个内心骄傲的人。我虽然怂,却也一样不是真的甘心堕落。

即使抄作业混日子,该有的履历我们一样不缺,稍微粉饰一下,成绩单、实习资历还是很拿得出手。她开始闭关准备出国需要的PS和推荐信,我穿上一步裙高跟鞋去参加各种面试。

多奇怪,曾经那么多脑残又丢脸的事情都能结伴做,忙起正经事却变得格外生疏。我问她申请进度,她一边忙碌一边说就那样呗;她问我小说交稿了吗,我说瞎写着玩儿的还真指望能出版吗……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无论是未来的方向还是心仪的男生,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们不妒忌彼此。

所以我至今想不通。

难道说我们只是酒肉朋友,一触及到对方内心真正的禁区,就立刻出局?我小心翼翼地把出的第一本书送给她,一边装作送的只是脑白金大家一起哈哈哈笑一下就好,一边却在内心很希望得到她的认可。她只是说:“哟,出了?”就放进了柜子里。好久不一起吃饭,忽然她蹦到我面前说“我拿到X校的AD了,奖学金还在路上”,我也没给出应有的欢呼雀跃和祝福,居然笑得很勉强,勉强得像是见不得人好似的。

可我们到底有什么仇呢?

我不曾避重就轻,我实在不知道。如果真有什么阴暗的秘密怨恨,恐怕也不至于耿耿于怀至今日。

那首她没有听的歌词是:“一直躲避的借口,非什么大仇,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得老友。”

毕业典礼她没参加,飞去英国参加夏令营了。

L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毕业快乐。

我问你去哪儿了,她说毕业快乐。

如果你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尾断得莫名其妙,那我想你明白了我的感受。

这世界上大部分友情,不过无疾而终。

校园女生需要朋友更像是草原上的动物需要族群,并非渴求友情,只是不想被孤立,所以哪怕不喜欢这个朋也需要忍着过日子,久而久之有了点儿感情,回忆时一抹眼泪,都能拥抱着说谊万岁。

我一直说我和L与她们是不同的,就像动画片中美羽气急败坏地强调,我们是至交,至交。我们没有凑合。

至交。为何连人家的十年重聚首,朋友一生一起走都无法拥有。

当我离开了校园,也就没有了寻找族群的需求。我发现成年人不必总是掏心掏肺,也没有人想要抚摸你的肚皮,天大的委屈只要睡一觉就能过去,咬牙走呗,走到后来即使谁问起都懒得梳理前因后果了。

谢天谢地,毕业时我才失去她,这样会好受很多。

福岛地震的那天,我终于收到她的邮件,她以为我又回到--留学去了,问我是否安全。

她是多不关心我才能记错我的去向,又是多记挂才会这么急切。

千言万语哽在-口。我们聊了几句,早已没有当年的默契。太多话需要背景介绍,我们都懒得说太多。

这次,两只狗都没有露出它们的肚皮。

昨天走在路上又听到这首歌。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

倾通宵都不够

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

L,你有吗?

“千佳,我们是至交吗?是吗是吗,是吗?”

在动画片里,千佳最后被美羽烦得不行,斜着眼睛看美羽说:

“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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