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买书的经验是:
一、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逛书摊,不如偶然遇上。
二、青年店员,不如老年店员。女店员,不如男店员。
我曾寒酸的买过书:节省几个铜板,买一本旧书,少吃一碗烩饼。也曾阔气的买过书:面对书架,只看书名,不看价目,随手抽出,交给店员,然后结账。经验是:寒酸时买的书,都记得住。阔气时买的书,读得不认真。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
解放战争时期,我在河间工作,每逢集日,在大街的尽头,有一片小树林,卖旧纸的小贩,把推着的独轮车,停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坐在地上吸烟。纸堆里有些破旧书。有一次,我买到两本孽海花,是原版书,只花很少钱。也坐在树下读起来,直到现在,还感到其味无穷。
另外,冀中邮局,不知为什么代存着一些土改时收来的旧书,我去翻了一下,找到好几种亚东图书馆印的白话小说,书都是新的,可惜配不上套,有的只有上册,有的只有下册。我也读了很久。
我在大官亭搞土改,有一天,到一家扫地出门的地主家里,在正房的满是灰尘的方桌上面,放着一本竹纸印的金瓶梅,我翻了翻,又放回原处。那时纪律很严,是不能随便动胜利果实的。现在想来,可能是明板书。贫农团也不知注意,一定糟蹋了。
冀中导报社地上,堆着一些从纪晓岚老家弄来的旧书,其中有内府刻本全唐诗。我从里面拆出乐府部分,装订成四册。那时,我对民间文艺有兴趣,因此也喜欢古代乐府。这好像不能说是窃取,只能说是游击作风。那时也没有别的人爱好这些老古董。
至于更早年代的回忆,例如在北平流浪时,在地摊上买一些旧杂志,在保定紫河套买一些旧书,也都有过记述,就不再多说了。
前代学者,不知有多少人,记述在琉璃厂、海王村、隆福寺买书的盛事。其实,那也都是文章,真正的闲情、乐趣,也不见得就有那么多。只是文人无聊生活的一种点缀,自我陶醉而已。不过,读书与穷愁,总是有些相关的。书到难得时,也才对人有大用处。文革以后,我除红宝书外,一无所有,向一位朋友的孩子,借了两册大学汉语课本,逐一抄录,用功甚勤。现在笔记本还在手下。计有:论语、庄子、诗品、韩非子、扬子法言、汉书、文心雕龙、宋书、史通等书的断片;以及一些著名文章的全文。自拥书城时,是不肯下这种功夫的。读书也是穷而后工的。
所以,我对野味的读书,印象特深,乐趣也最大。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大富大贵,说穿了,意思并不大。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阵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
可怀念的游击年代!
读书究竟有用无用,这是很难说清楚的。要看时势和时机。汉高祖在攻打天下的时候,主张读书无用论。他侮辱书生,在他们的帽子里撒尿。这是做给那些乌合之众、文盲战士们看的,讨得他们的欢心,帮他打天下。等到坐了皇帝,又说过去为非,自己也读书也做文章了。这也是为了讨好那些儒生,帮他安定天下,才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