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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关于母亲,我从别人那里听到最多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刚强。但我年幼时对母亲的印象没有刚强,只有忙碌。
我们老家人多地少,父亲一年里有大半年的光景都在外打工,母亲照料着两亩薄田,还要喂鸡养猪,总是从早忙到晚。年幼的我很黏母亲,经常抱着她的腿不让她干活,母亲抱起我,脚下围着一群讨食的鸡鸭,猪在圈里饿得哄哄拱门,村外的地也该除草了……母亲顾得了这头又心系着那头,恨不得生出八只手,但是那时,她的脸上常有笑意。
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是在我8岁那年。他攒够了积蓄给母亲买了一台缝纫机,他说母亲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就不用再那么忙了。住了几天父亲又走了,穿着母亲用缝纫机给他做的新衣,从那以后,我再见父亲,就只有桌上的照片了。
家里的大山倒了,日子也难起来。在那个贫苦的年代,孤儿寡母是受人同情的对象,也是容易遭人欺负的对象。
我家前屋的邻居一直与我们不太和睦,偏偏有两块田地又东西相邻。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收麦季,母亲领着我去割麦子,到地里时发现邻居家的麦子已经收了一半,他们是从东往西割的,母亲一眼望过去,就觉得自家的麦子少了,她仔细看了看,果然少了两犁。我愤愤不平,要去找邻居理论,母亲却拦住我说:“你能把他们抱到河里去还是井里去?”我说:“我都不能,但我要讨回咱家的粮食!”母亲说:“要是你不能,那粮食也是讨不回来的了。算了,干活吧。”母亲蹲下身挥舞起镰刀,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她的脸一直红红的,眼圈也红红的。
这个经历让我深刻地体会到,在现实面前,我是那么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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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寒假,母亲格外忙碌,因为她又多了一项活计:裁衣。临近年关,做衣服的人格外多,大到为人量身订做,小到收裤脚,一毛钱的营生母亲也来者不拒。她伏在缝纫机前,从晨曦忙到深夜,案上的半成品衣物依然堆得那么高,缝纫机的哒哒声让我心安,又让我心疼。
为了帮母亲分担,我主动接起了喂鸡的活,家里养着三只母鸡一只公鸡,母亲说了,等到过年,公鸡给我炒了吃,母鸡送一只给姥姥,剩下的两只母鸡,留着生蛋。鸡舍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上面罩一面旧网,我给鸡喂水时,发现那只盛水的碗倒了,我伸了伸胳膊,够不到碗,就只好掀开旧网跳进鸡舍。鸡群一阵躁动,那只公鸡扑腾着翅膀,顺着网面的开口飞了出去。
我到处找这只公鸡,在村里焦急地转了两圈,又跑到村外的地里瞭望,却都不见公鸡的踪影。我心里一落千丈,不甘心年夜饭上少了一盘垂涎已久的美味,更不愿意让操劳的母亲失望心疼。
等我有气无力地走回村里时,却忽然生出绝处逢春的喜悦,因为我看见我家的大公鸡,正被前屋邻居家的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我急忙上前讨要,可他俩却说这公鸡是捡的,怎么也不肯还给我。他俩都比我大,我打也打不过,抢也抢不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拎着鸡跑了。
我回到家中,向母亲讲述,讲着讲着,委屈和恼恨就上来了,我咬着牙,扑进母亲怀里大哭。我说我抢不过他们,我想吃鸡肉,更想让母亲吃鸡肉……
母亲为我擦去眼泪,牵着我的手就去前屋的邻居家。可他们不让我和母亲进门,待母亲说明来意后,那家的男主人用一副无奈的语气说:“你家的公鸡我没见着,大概是孩子抓到哪里烤着吃了,孩子嘛,顽皮,我们也没办法!”说完就关上了大门。我不依不饶地拍打门板,不一会儿,他家就传出了赶骂的声音。
母亲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邻居家门前,直到我拍累了喊累了,回头望着母亲,说:“妈,他们不还了,我们还是回家吧,明年再养一只公鸡。”母亲却摇摇头。她一直在那里站着,沉默着,直至太阳西沉,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母亲的侧脸,反射出俨然的光芒。村里人窃窃私语,遥遥观望,我下意识地低着头缩着身子,母亲却紧紧牵着我的手。渐渐地,母亲的力量好像传给了我,我也昂首挺-,站得笔直。
最后,那家人终于松口了,还了我家的公鸡。抱着公鸡回家时,我说不出的兴高采烈,不只是因为失而复得的公鸡,更是因为我隐隐觉得,身边又有座大山矗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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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展现出她的刚强之后,脸上的柔和渐渐隐去,待人接物都严厉了起来。姥姥家就是做裁缝的,母亲从小跟着学,手艺好,悟性高,她去买回做衣服的书籍,照着上面做出的新样式,独特又美观。因此,尽管她不苟言笑,但来找她裁衣的人却络绎不绝,而且很少有欠账的。
母亲不光裁衣,她还办了个培训班,收了几名学徒,教她们裁衣。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在富有节奏的哒哒声里,为我缝出了初中和高中的学费。
随着生活条件的提高,人们越来越少做衣服穿了,而是去集市上、商场里购买成品。母亲见生意难以经营,就去了一家服装厂打工,她管理着一个小组,严厉得有些不近人情,虽然她们小组的成品数量最多,质量也最好,却没有人愿意亲近母亲。母亲总是孤独地指挥着,忙碌着。
那时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快点cr,早日挣钱,让母亲能松口气,过上舒心的日子。等到我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之后,母亲却不肯休息,因为她还记挂着帮我攒钱娶媳妇。
我结婚了,母亲依然不肯休息,她说撑起一个家不容易,她得帮帮我。
我和妻子住在单位的家属楼,80平米的房子,足够让母亲搬来同住了,可母亲却不同意。直到妻子坐月子时,母亲才暂时搬来照顾。我们住在一楼,窗外是块小广场,那时广场舞渐渐兴起,小区里的阿姨大妈们也组织起来,每天晚饭过后去小广场上跳上两个小时。音乐声就在窗外,儿子经常在熟睡时被惊醒哭闹。
过了两晚,母亲就忍不住了,她去广场上制止,但她不是这个小区的住户,说话自然没有威力。母亲便不再说话,就守在音响旁,一旦音乐声大了,她就动手调小。就这样耗了三天,一来有其他受扰住户的声援,二来那些跳舞的大妈们也意识到了给人带来的不便,就自发搬到离小区不远的公园里跳舞了。
小区的安静环境得益于母亲,可同事们也都传开,我有一个“凶妈”。
妻子出了月子后,母亲又照料了半个多月,就坚持要搬走。我想趁机劝她住下来,可母亲却说,她的脾气太刚强了,儿媳妇虽然孝敬,但心里怕她,长期相处我们小两口肯定闹矛盾。
母亲搬走时,抱着孙子,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妻子察觉到了什么,就委婉地表示让母亲别走,我也在一旁帮腔。可母亲瞪我们一眼,说:“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趁着还能干,去帮你们挣点,等老了就干不动了!”母亲说完就走了,坚持不让我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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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子8岁时,刚强的母亲忽然生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医院。出院后,一向不肯与我们同住的母亲,在我和妻子的软语要求下,终于搬进了我们的小家。
在一个黄昏,我扶着母亲出门散步,忽然发现母亲比从前矮了许多。我转头看过去,惊觉母亲的背竟然这样弯了,双肩也佝偻了,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母亲的侧影,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夕阳也是这样映照着母亲,只是那时的母亲,满脸都是俨然和隐忍的表情,年幼的我偎在她的身侧仰望着她,从她那里寻找勇气。而此时的母亲,脸上是多年来用刚强雕刻出的纹路,有些习以为常的木然,而长大的我,竟要俯视,才能看到她的脸了。
我偷着擦了擦眼泪,对母亲说:“妈,您还记得我在婚礼上许的愿望吗,我说我已成家,下一步就是立业,不敢说给您大富大贵,只愿您脸上常有笑容。妈,听我的,别再搬回老家了,也别出去干活了,如果非要干活,就在家给我们小两口做做饭、带带孩子。妈,求您了。”
知子莫若母,母亲没有看到我擦去的泪水,却看到了我心里的长河,这一次,她终于放下了刚强,长出一口气,强行挺着的背又弯了些,依靠在我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