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是诗篇散失的一行诗句,永远感到它和其他诗行是押韵的,必须找到它们,否则它就完不成它自己的使命。这种对尚未达到的境界的追求,便是人心里最伟大的冲动,它促成为人的一切最佳创作。人似乎深切地感觉到在其生存的根子上有一层隔阂,他呐喊着要求指导他越过隔阂、走向融洽团结;人也晓畅,能把他指导到一种最终之爱的,无非是爱。
昨夜北风锋利如钢刀之刃,摊贩们用树枝树叶一时搭了些栖息的棚子。尽管棚子大略,当其时,却是他们最主要的必需品。然而,明天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听见他们吆喝他们的公牛(bull),从树底下拉出他们吱吱嘎嘎作响的车子。现在,对他们来说,紧迫而主要的是离开这些棚子了。
我们的意志与爱情合为一体的时候便臻于完美的境界,因为只有爱情才是真正的自由,这自由不在于否定约束。它自动接受约束,因为约束并不捆绑自由,只是衡量自由的现实状况。不赞成奴役,要休止这种劳役,然而自由就存在于劳动服务之中。
一位盂加拉乡村诗人说:“在爱情里,终局既非痛苦,又非快乐,却只有爱情,爱情在约束你时给你自由,因为爱情便是有所结合。”
真正理解一首诗所需要的良好的审美趣味,来自按照想象力所见到的统一体的幻象。在我们对人生的领会方面,信念也有同样的功能。它是视觉的精神器官,它使我们在其实只见到部分时得以本能地熟悉到整体的幻象。嫌疑论者也许耻笑这种幻象是精神错乱所产生的一种幻觉,他们也许遴选些事实,把它们罗列出来,用以非难这种幻觉,然而信念从来不嫌疑它自己对内在真理的直接的心领神会。内在真理约束人、造就人、治愈人,指导人走向圆满的理想。信念便是存在于我们身心之中的,对于传遍一切的“是”的声音的自然而然的响应,因而它是人的生活里一切创造性力量最伟大的。它不仅是被动地认可真理,而且一向自动努力,以达到同宁静、善、爱的团结等相互协调的境界。宁静存在于宇宙中真理的节奏里,善存在于社会中结合的节奏里,而爱的团结,存在于灵魂中自我实现的节奏里。仅仅是这样一种节奏里的无数破绽,尽管是事实,在一个有信念的人看来,却不足以证明这种节奏是不现实的,正如在音乐家看来,刺耳的曲调和声音等普遍存在的事实,不足以否定音乐的真理。这等事只是召唤他鼓足干劲去修补破绽,创建起同真理相协调的境界。
东方破晓,白昼像个蓓蕾突破花苞、绽放为花朵儿。然而,如果这个事实只属于事物的外在世界,我们又怎么能找到门户进入这种境界呢?这是我们的意识的天空里的一次日出,这是我们的生活里的一个新的创造,鲜花初放。
张开你的眼睛瞧瞧吧,就像一支活的长笛感受音乐的气息吹彻它的全身那样,感受领略这个世界吧。在你的生存的壮丽中与晨光相会吧,你在那儿是同它合为一体的。然而,如果你坐在那儿把脸转了已往,你就是在造化的并不分割的领域里设置了分隔的栅栏,而那个领域本是事物与创造性的意识相会的地方。
有的人对生命所抱的看法是静止的,他们盼望死后持续存在下去,只是因为他们祈祷的是永生而不是完美,他们喜欢想象他们所习惯的事物会永远持久不衰。他们在心灵里,把他们自己,跟他们的流动不变的情况,跟他们攒积起来的任何东西,完全打成一片了,要他们丢下这些东西,就是要他们的生命。他们忘记了生存的真正意义就是超生,这就是永远生长得超越它本身,更上一层楼。果实依附着茎,果皮依附着果肉,果肉依附着种子,是因为果实还没有成熟,还没有预备好进一步的生长历程。果实的外层和内核还没有区合并来,它只是以其坚固性证明其生命。然而,种子成熟的时候,它对周围情况的依附便放松了,果肉香了,甜了,超脱了,奉献给需要它的众鸟了。鸟儿啄它,损害不了它,风暴把它刮下来,甩在尘土里,也毁灭不了它。它以它的合弃,证实了它的不朽。
一个真正的富翁和一个穷汉的区别是:前者财大气粗,能使家里有宽大开阔的空间;一个富翁,他那塞满房屋的家具也许是珍贵的,然而,他用以使他的庭院开阔、花园宽大的空间,其代价之高是无限的。商人做生意的地方堆满了货品,他无法确保空间不存放东西,他在那儿是小气小气的,尽管他也许是个百万富翁,他在那儿却是一贫如洗。然而,有些商人不仅考虑家中居室长、宽、高的实用性以及花园的实用性,他更讲求留下适宜的空间以保有想象的美感,他把空间推上荣誉的宝座。这商人之富有,就富在这儿。
不仅未被占据的空间具有最高的代价,而且未被占用的时间也具有最高的代价。富翁财源兴隆,他能够购买闲暇。事实上,这是对他的财富的一种检验,看他有无力量留下大片时间的休闲地,哪怕“需要”也不可能逼他耕耘。
另有另一个领域,在那儿开阔的空间是最主要的——那是在人的心灵里。必须
思考的、无可逃避的
思虑,不过是烦恼而已。贫穷的和悲惨的人们的千思万虑,缠绕着他们的心灵,仿佛常春藤缠绕着一座倾斜的寺庙。
痛苦关闭了心灵的一切门户,所以康健也许可以界定为一种状况,心理意识在其中休闲,仿佛一片空旷的荒漠。只要在最外边的脚趾上患了一点儿痛风,整个意识里便充满疼痛,哪一个角落也无法幸免。
正如一个人没有未被占用的空间就不能尽情地生活一样,心灵没有未被占用的闲暇就不能鼠目寸光地思考。——不然的话,对这样的心灵,真理就变成浅薄不足取的道理了。像阴晦的灯光一样,浅薄不足取的道理会歪曲视觉,引起恐惧感,使人与人之间思想感情的交流领域始终狭小。
聪明在于心灵的清新,清新的心灵使人熟悉到真理并不藏在格言盒子里,真理是自由而活跃的。巨大的苦难把我们引向聪明,因为这些苦难是分娩的阵痛,我们的心灵由此从习惯了的情况中解脱出来,-裸地投入现实的度量。聪明具有儿童的特性,伴伴随着知识和感情的堆集而臻于完善。
我们在这世界上生活,仿佛是在听一支歌,我们浏览这支歌,并不等待,一向浏览到歌儿唱完。歌是在那儿,唱出第一个声音时就在那了。歌的协调统一,渗透于歌的各个部分,因此我们并不是急不可耐地寻求结尾,而是伴伴随着它的延续而浏览下去。同样,因为这世界确实是个统一体,它的任何一部分并不使我们感到厌倦——只是我们对世界的协调统一理解越深,我们的喜悦也随之越有深度。我们的各种不同的精力,用之于人和自然的世界里的各种不同的事物,当其时,我们心中的一,便逐渐形成向往着天地万物中的一。如果众多与一,无穷无尽的运动与永远够得着的目标,在我们的人生里并不是协调统一的,那么,对我们来说,我们的生存就像是永远在学习语法,却永远不能进而懂得任何语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