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里满是炎凉。这是我在一篇名家散文中读到的闲散而又冷峻的一句话,于是,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伏在电脑前,看传统京剧《锁麟囊》,剧中弥漫的炎凉,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我的灵魂。特别是薛湘灵的那一大段唱词: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每次听,每次发愣,想想,所谓淡定的从容,不过是曾经的炎凉一次次给灵魂淬火造就的韧性。
《锁麟囊》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富家小*姐薛湘灵,一个是贫家女儿赵守贞;前者先富贵而后贫穷,后者先贫穷而后富贵。薛湘灵乐善好施慷慨济贫,赵守贞贫而有志知恩图报,大喜大悲转而大悲大喜,世态炎凉欲说还休。特别是薛湘灵慷慨相赠锁麟囊,颠覆了你避你的雨,我避我的雨的炎凉定律,雪里送炭,温暖人心。
一说炎凉,我就会想起著名小说家汪曾祺老先生,他写的《沙家浜》剧本里,有《智斗》一场戏,阿庆嫂的唱词里同样也满是江湖人情,世态炎凉,其中一句人一走,茶就凉,不胫而走,广为引用,想必人走茶凉的事,曾让多少人牵肠挂肚,拎不起而又放不下。汪曾祺老先生是个传统知识分子,国学底子深厚,后来受到不公正对待,以致流放干苦力,饱受炎凉煎熬。我不解的是,在那个极左的背景下,汪曾祺还是敢于写世态炎凉,而且写得这般深入透彻。看来,只有在世态炎凉里浸*yin*已久、看惯云卷云舒的人,才能深谙其中三昧,写出珠玑之语。
一个人,一辈子,行走于山转水复之间,深一脚,浅一脚,一会儿时来天地皆助力,一会儿远去英雄不自由,最关键的还是灵魂的把持力。2004年初,我自己的人生走到了锅底,在那前后几个月,往往长时间地把自己埋在书堆里。茫然间,一位从未谋面,只有稿件往来的报刊编辑,从稿件中读到了我时乖运蹇的窘然,并在他人处辗转找到我家的电话号码,让我到媒体试一试新的工作。当时,我在喜出望外的同时也吃惊不小:想一想,人家与我非亲非故,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体现的是一位传统知识分子的和善与仁爱之德,好比是薛湘灵慷慨相赠锁麟囊。
炎凉中,良心的执守让我们能看见灵魂本质的光焰。记得是1975年的春上,我正准备卷起铺盖下放农村,其间,一位刚从囹圄中得以解脱的老先生送我一句话:一个人得意的时候要把别人当人,一个人失意的时候要把自己当人。这位老人经历了历史风云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他送我的这两句话,应是他跌宕人生的经典拾掇,我听后如勒石以铭时时想起,因而至今还没让自己走失得太远而忘记回家的路。
其实,老先生话里透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就是尊重自己和他人,这也正是应付世态炎凉的一剂良方。我在看《锁麟囊》这出戏时,随手写下了一句话:炎凉就是一个人对待事物变化的态度,观照的是灵魂中的真善美与假恶丑。阡陌红尘里,你避你的雨,我避我的雨,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几乎司空见惯,炎凉只在一念间。这就又回到了《锁麟囊》戏的大团圆结局,赵守贞与薛湘灵义结金兰;好人终有好报是许多传统戏的主旨,诲人行善,指出向上一路。对于红尘中的一介凡夫,能在炎凉中稳住脚跟,并尽可能地帮助他人,该是多么崇高的境界。炎凉让人一次次突围,有人冲得出去,有人突不出来,掣肘的关键是灵魂在炎凉的熔炉里淬火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