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们,仿佛新出窑的瓷器,晶莹无痕,却无比脆弱,稍一碰撞,便在顷刻间粉身碎骨,再也不能修复。却不知道门外还有整片的蓝天。
14岁那年,我曾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年秋天,某国领导人来访,学校组织了同学们在大桥上夹道欢迎。天上下着零零落落的雨,江风从四面八方冰冷地吹来,从早上8点一直到11点多,始终不见车队的影子。我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举目四望,欢迎的人群汇成长龙,不见首尾,想,肯定不会有人发现的,就和死党岳湘一起悄悄地溜掉了。
我们一口气跑到校园的操场上,一路大声说笑。一地泥水,岳湘敏捷地跳跃着,闪躲着,我说她的样子像在跳舞。她笑了,随即就地一个旋身,跳着自创的舞步,自由地摆动着身体,舞步轻盈而灵活,我则拍着手,哼着跑调的歌。在空旷的操场上,我们是两只快乐的鸟。
突然,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班主任。
我一直记得他冰冷地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不去,是忘了是不是?那么你们不会忘掉自己名字吧?他的脸沉了下来,每个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一百遍。
我和岳湘都呆住了,我怯怯地抬起头,用乞怜的眼光看向他,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喝道:快点!
第一声,小小地出了口。他却喝一声:这声不算,大点声,再大点声!全班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那些好奇而闪烁的眼睛,像许多针芒,刺得我遍体鳞伤。我一咬牙,大声地喊了出来。顿时,教室里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声
泪水急剧地泻下来,我绝望地左顾右盼,想找一张同情的脸孔,而我看见平日熟悉的同学们,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完一百声的,只听见班主任说:完了。明天交一份检讨来。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四周一片漆黑,然而那些哄笑声,那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孔,又向我围拢过来。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了丑,今晚,他们肯定都会告诉家人、朋友,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了我明天该怎么去面对他们?我没写检讨,老师又会怎么惩罚我?
突然,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跃入我的脑海:死。对,去死吧,死了就不用去上课,老师也不能逼我交检讨了,也不用怕同学们笑我了。我用枕巾胡乱地揩着泪,怎么个死法呢?割腕?太疼了;吃安眠药?家里好像没有;卧轨?我仿佛看见,火车轧过我的身体,把我碾得粉碎,血肉横飞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母亲叫我起床,早已是天光大亮。
洗漱、吃饭、上学,整套过程都是机械的、麻木的,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如果老师再逼我,我就去死。然而奇怪的是,那天早读班主任没有来,而且一上午他都不见人影,甚至该他上的语文课也改成了自习。教室里不时人来人往,都行色匆匆,神态凝重,有一种压抑的骚动气氛。
时间将恐惧拉得更长,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终于来了,声音却是出奇地温和:检讨写了吗?没写就算了。老师教育你们是为你们好,这次的事过去就完了,以后也不要放在心上。他犹豫着,仿佛还想说什么,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惊惧和悲痛。
半晌,我疑惑地想:他怎么会对我这么好,难道是因为,他猜出了我想死?
不是因为他猜出了我想死,而是岳湘真的死了。
应该就是我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喝下了满满一瓶洗厕液,当父母被她的呻吟和挣扎声惊醒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很久我都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死的明明是我,怎么会是岳湘?
岳湘火葬那天,我去了她家。门里门外拥满了人,一片死寂里,只听见岳湘母亲的号哭声。那声音,那么的绝望痛楚,完全变了调,仿佛是从地狱最底层传出来的,小湘啊小湘啊。我蓦地觉得,那是我的母亲,是喊我。
我不敢进去,在门口悄悄张望,从人丛的缝隙里,隐约看见木板上的白布下,凸现出一个小丘样的东西,只是半尺见方、不规则的一块,被白布随便的一裹,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我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忽然我大叫一声,明白了:白布下,是岳湘的脚。
我跌跌撞撞地向楼下冲去。分明是那样纤长秀丽的双足,曾翩然起舞,亭亭立起时如白荷初放,此刻却只是一堆僵硬、难看的东西,没有一丝生气。原来死亡是这样丑陋而可怕的事,那么,我不要死我失声痛哭。
不久,班主任就被调走了,而我也在一年后考取另一所中学。日子像雨点般密集打下,岳湘却始终是我心底不可碰触的回忆,让我在每一个不能预料的夜,从睡梦里哭起。每一时每一分,我纠结地记着:若当年岳湘不死,死的就会是我,而岳湘是替我而死。
大二的夏天,一个蝉声如瀑的中午,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某国政变、领导人被暗sha的消息,而他,根本不会知道,曾有一个异国的女生因他而死。从不曾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我在图书馆的长桌前,慢慢有泪盈眶。我绝望地想:或者,一辈子,我都不能忘怀往事对我的伤害了。
我昏昏沉沉地去上下午的课。当时,我正在金工实习,那天,轮到我上磨工。磨床上,置好了待打磨的器件,粗大的圆坯表面,像冬天干裂的嘴唇,横七竖八的,满是裂纹与划痕,每一个,都说着一桩金属的往事。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一颗满是伤痕的心,仿佛是我的,我自己的心。
砂轮发出巨大的噪音,在冷却液腥咸的味道里,碎屑飞溅,仿佛都是钢坯的血肉。两个小时后,机器停了。轻轻拂去尘屑,陡地,仿佛拨云见日,我看见它光洁明丽的表面,明净如一泓新水,它竟真的将一切过往全部磨去了。
那一刻,我决定,我要忘掉岳湘。忘记,仿佛是在打磨自己的灵魂,任每一颗锋利的砂粒擦过,一点点,火星四溅地,抹去那些残破的往事,因为我要活下去,健康地、明朗地,我不要一生一世都活在岳湘之死的阴影里。虽然是撕心裂肺的痛啊,我却是痛里新生的凤凰。
渐渐地,我真的很少想起岳湘了。
去年冬天,我去看了一场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演出。当音乐乍起,一小队羽衣女子轻快地出场,花冠在灯彩下熠熠生辉,如同天使,我却突然想起,那一个秋日的下午,在校园泥泞的操场上,岳湘14岁的、如此真纯无瑕的舞姿,好像才慢慢懂得当年一切的错。
年少的我们,仿佛新出窑的瓷器,晶莹无痕,却无比脆弱,稍一碰撞,便在顷刻间粉身碎骨,再也不能修复。那时,以为死亡就是把痛苦关在门外,却不知道门外还有整片的蓝天;我们只想逃避明天,却放掉了长长的一生,和一生中所有的悲与喜。
而如果,岳湘知道,曾经的奇耻大辱,经过10年的光阴,只不过是岁月背后的记忆,那么,她还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