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生得很鲜艳,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怅惘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践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拒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悦目吗?”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念头。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另有许许多多虚拟的同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傍晚,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sha两头老虎(tiger),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背面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有了后母过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消亡》,认为他的口味大有纠正的需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通知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生气,附和着众人,如此猛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之后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father)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日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严寒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