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初秋,明净的上午刚过,薄云轻掩过来,姚江上那些烁金喧嚣的浪花即刻柔和下来,轻起悄落,一平一仄都是讳莫如深的余姚口音。
就在苇花萋萋的姚江古渡口,在绿茵匝地的老银杏树下,在泥土与蛐蛐、酢浆草的直接参与中,以河姆渡遗址--BO物馆为天然背景,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诗歌朗诵会。
孩子们坐在自带的小椅和短凳上,光亮的眼睛充满期待。他们中间陆续走出一个男生或女生,伸一下舌头耸了耸肩,跃上草坡,朗诵本土或外省诗人的作品,有几首诗就在语文课本里。目力所及之处,是著名的四明山风景区,也是抗日战争时期全国十九块根据地之一。现在,祥和的斜阳正在那条古老的唐诗之路(即从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上描金绘红。李白、刘长卿、皮日休的浅吟曼哦,穿过千年岁月依然锋芒遒劲。只有孩子们最稚嫩最真实的声音能与之相对应。而我不能,也不敢。
浙东腹地这个叫余姚的小城市,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就像梁启超写的: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生斯邦者,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余姚的名贤不胜枚举,有姚江人物甲天下一说。像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严子陵这批历史上的巨星,我虽然无缘谋面,可是我毕竟因此结识了当地一群可携手可促膝可同舟可借钱的生斯邦者为温热朋友,这也是尘世中的福气啊。
一位幼儿园老师正朗诵我的旧作《致橡树》。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很不自在,喝水、东张西望、频频挪动竹椅。忽然听见吱呀一声,我赶紧低头寻找,难道有什么古陶或骨器被我无意蹭了出来?可惜不是。
因为,脚下野草丛生的泥层非同小可,如果一直深挖下去,就可以看到4层相叠的文化层,最下面两层是新石器时代最早的文化层,距今约六七千年呢。1973年本地农民的一锹下去,无意间开启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把我们老祖宗的家底给刨出来了。数以千计的出土文物中,最让我震撼的是沉睡了7000年的稻谷。尽管它们接触空气后,顷刻就从金黄色氧化成灰黑,可是它们让我对人类原始文化的启蒙期所具有的高度膜拜不已。
一向以来,我们总以为每天相依为命的米饭是拜印度人所赐。全世界原本都相信亚洲水稻的原产地在印度,而印度最早的稻谷发现于中部的卢塔尔。经测定,它的时代为公元前1700年,比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水稻还晚了3000年。
临水而居的河姆渡人,在7000年前就懂得栽培水稻,以榫卯技术筑建木屋,研磨骨片、骨针,烧制陶甑、陶壶,驯养牛、猪、狗。于是,太阳落山后,头颅硕大、前额圆满、颧骨外突、下颌粗犷的河姆渡男女,在火边绘陶缝衣奶幼儿,大碗吃饭大块烤肉,用双鸟朝阳的象牙蝶形雕器盛酒祭祀。猪叫着,狗跳着,牛踩着自己的影子转悠。酒至酣时,动人的骨哨吹起来了,手舞足蹈跳起来了,当神秘的满月引发野性的长嗷,也许这就是最本真、最朴素的诗歌朗诵,仍然在河之洲,这一片远古荒凉的苇岸上。
一位汉子被热烈的掌声推到高坡上,他要用余姚土话朗诵《致橡树》。我完全听不懂他的朗诵。却能感觉余姚方言的抑扬顿挫。小符在一旁替我如此翻译: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打招呼/你吃饭了么?你如果挑一百斤/我至少帮你挑五十斤!连我自己都笑得前仰后合。余姚版的《致橡树》受到的欢迎程度是此次朗诵会的高潮,只是,它的版权并不属于我。
我们还要去丹山赤水:伸展双臂撑开逼仄峡谷,手掌会因此殷红么?赤水桥上临影,人人将面如桃花么?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心里装着几颗不朽的金黄谷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