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语文课本上读到余光中的诗歌《乡愁》的时候,我还是个叛逆的小女生,对近在咫尺的故乡不仅没有怀想,而且还一心一意地想要离开。对于养育了我十几年的小镇,我生不出任何的感情,只想着赶紧生出一双有力的翅膀,扑啦啦飞出去。而且父母亲朋也总在耳边吹风,说起那些走出小镇去见大世面的人家的孩子,一脸地羡慕,于是一脸青涩涉世不深的我,也被这样走出去才是英雄的观念鼓动着,一颗心离那小镇愈加地远。
我记得那时家族里有个叫轩的表哥,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并在那里买房结婚生子。每次他回来,都会将所有亲戚逛遍,当然去哪一家都不会空手前往,总是带着这样那样的礼物。不知道大人们是否盼望着每年他返乡来,和我一样的小孩子们,却是总会倒计时计算着他来的日期,那种迫切与期盼,比对年的渴望还甚。
小孩子盼望的当然是一份从北京带来的礼物,那种裹挟着大城市味道的糖果或者饼干,在我们吃来,因为具有梦幻般的想象,便格外甜。在我们心里,轩代表的就是一种都市的旋律,一种与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擦肩时的兴奋,一种背离小镇呼啸着冲向大城市的新鲜与激动。
我那时始终不知道轩在回来的时候,是喜悦还是为难,总以为看到他兴高采烈地回家来,便是真的归心似箭。在给这个那个亲戚献上礼物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毫不计较。我用一双不含丝毫杂质的眼睛看过去,轩的回归,如此地温情脉脉,动人心弦,优美得简直似一首朴质的民歌,一嗓子吼出来,里面全是浓郁热烈火辣辣的思念。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在衡量是回家乡还是留在城市的时候,全家人给出了异口同声的意见:当然是留在城市!母亲说,不为别的,就为能够在亲戚朋友间争一口气,也要留在大城市。当年轩的父亲因为轩留在了北京,在镇上走路眼睛都斜睨到天上去,以前去找他办事有求必应,现在则像个领导一样,非得等着别人送礼且说上一大堆恭维的好话才肯办事。还有那个轩,自从在北京升了职,见了人都怠慢了,去年来家空手就进门了,听说连叔叔家去都没去,不知是怕人家找他办事还是借钱,或者是人家根本就瞧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叔叔家的小弟更是直截了当,说,以后我留在了省城,他考过去读书也有了依靠,毕业后估计我也能有点小地位,还能帮忙给他谋个职位。父亲则说,你回来了就有无穷无尽的事情等你去做,有些人还得罪不起,否则非得在小镇上让你名声坏了不可。在大城市多好,又荣耀,又体面,又安静,又省心。
我是很久之后才体会了父亲话里的意思。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职业,也结交了一些能够办事的有能耐的社会各界人士,并因为替叔叔家的小弟办妥了找工作的事情,而在小镇上声名远扬,镇上人见到我的父母,便像见到了镇长,非要过去亲热地攀谈几句,并说如果我回去,一定要去他们家里坐坐,怎么说也要沾沾我的灵气,让孩子们全都朝我的方向去奔。而父母则在这样的夸赞与艳羡里,仿若自己有了荣华富贵,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满足之后,那无穷尽的烦恼也一个接一个地来。每次回家之前,父母都会专门地交代,要至少买多少件礼物捎给邻居亲朋,礼物不必太重,但也不能太轻,否则会让人瞧不起,觉得我们家人小气。当然礼物也要根据人来分轻重高低,那些远方的,拿点糖果就可以,经常走动的亲戚则需要格外注意,不能厚此薄彼,在家族里落下话柄,惹来是非。
当我按照父母吩咐,将买来的大堆礼物一脸笑意地送给那些亲朋时,我发现我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我只是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长吁了一口气,并因此有过度劳累后的疲乏。而走访之后的收获,并不是乡情的温暖,而是对这种过分热络的惧怕,怕每一张笑脸后面,都有一个问题,等着神通广大的我去解决;而一旦拒绝,带来的则是因为不理解而生出的冷漠言语。
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候,突然地明白了轩对小镇的逃离与淡忘,明白他丰厚礼物的背后,原来是无法承受的乡情之重,明白了父亲的那句对大城市安静又省心的结语。
原来乡愁真是一张窄窄的船票,只是这头是我,那头是人情来往,我在霓虹闪烁的都市,望着安静的小镇,却始终不敢上船,渡过看不到尽头的这片俗世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