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乐园与人间,水,光,昼与夜,以及人世间的万物,每天的创造之后,上帝都说:“这很好。”然而,当上帝创造了亚当之后,他的语气变了。上帝突然宣称这是他第一件不甚完美的作品:“他不应该孤单一人。”于是,上帝创造了夏娃,从此以后亚当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对孤单的反对从一种神学的禁令延伸到了文学与哲学的领域。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一书中写道:“被孤立的人,无法从政治的联盟中分享获益,又或者已然自给自足而无需分享获益,这样的人已不再是城邦中的一部分,因而也与野兽或神无异。”古希腊诗人提奥克里图斯也坚称“人类永远彼此需要”,而罗马帝国的皇帝、斯多亚学派的马可?奥勒留更是宣称:“人类是社会化的动物。”
尽管独居生活正在盛行,它却是当代鲜少被谈及,因而,也最常被误解的问题。年轻人都渴望独立生活,一段时间的独居之后,即便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又很担心继续保持独居是否合适。尽管单身人士坚称自己的生活很愉快,而且也终会找到自己的伴侣,人们依然忍不住为单身的亲友们操心担忧;我们忧心忡忡地想为丧偶后独居的年迈父母或者祖父母提供帮助,即便老人们表示更乐意独自生活,子女后辈们却往往变得更为不知所措。
无论情况如何纷繁复杂,每个人和家庭都将独居生活看作一种隐私,但实际上,越来越普遍的独居现象应该被正视为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话题。但不幸的是,当独居现象的兴起偶尔被公众谈及时,评论家们总是将其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社会问题,一种自恋、社会道德崩坏以及公众生活锐减的现象。人们满怀道德感的谈论着,试图去理解为什么许多人选择了独居生活,而这个问题本身,却恰恰是被一种被误导的产物,——介乎父亲什么都知道的浪漫主义理想以及欲望都市光线亮丽的诱惑之间的假象造就了误解。有目共睹的是,这场独居生活的社会试验实际上是趣味横生的,与人们传统保守的印象相反,独居生活甚至并非那么孤立离群。
独居生活的兴起本身也已成为一种具有革新力量的社会现象:它改变了人们对自身,以及人类最亲密的关系的理解;它影响着城市的建造和经济的变革;它甚至改变了人们成长与成年的方式,也同样改变了人类老去甚至去世的方式。无论今时今日我们是否与他人一起居住,独居几乎与每个社会群体、每个家庭都密切相关。
但过渡仍需要一些时间,因为个人主义的狂热仍然需要满足文化对于承诺的需求。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即便是最现代的社会,依然认为每个人都应当成婚,而当一个人没有结婚时,社会往往给予严厉的批判。熊彼特也许认为单身主义者是理智的,但在1957年美国进行的一项社会调查中,超过半数的受访者认为不婚的人们是“病态的”、“不道德的”,或“神经有问题的”,而只有1/3对此持中立态度。但这种社会态度并没有一直延续下去。到了1976年,下一代的美国人中,只有1/3对不婚者持有负面的评价,而超过半数的人持中立态度,甚至还有1/7的人表示支持这一选择。今天,当单身的成年人数远远超过已婚人数,民意调查者甚至不再询问美国人是否支持不婚行为了。尽管为独居生活树立的耻辱柱并未完全消失,但美国社会对于单身以及家庭生活的态度,毫无疑问已经改变了。
根据当代知识,追寻成功与快乐并不依赖于将个体与他人相连,相反,这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向个体完整展现寻求其他更好选择的机会。自由、适应性、个人选择,在现代道德准则中最受人们珍视。“个人最主要的义务在于对自身负责,而非对他的伴侣或者孩子”,这意味着当代对个体的推崇已经远远超越了想象。
不久以前,如果某人对自己的伴侣不满意而寻求离婚,他必须为此作出合理的说明。而今则完全相反,——如果你对于婚姻并非全然满意,你必须提出理由来说服自己维持这婚姻,因为当代文化更致力于让每个人为自己谋求最好的结果。
人们对于住所的稳定性甚至更为削弱。人们经常搬来搬去,而社会学家将现代社区称为“责任有限的社区”,邻里社区成为人们建立联系却并不期望这种关系会长久维持的地方。工作场合的状况也颇为类似,雇佣者不再为有能力的雇员提供一生的职业机会,而每个人都知道应该为自己筹谋打算、自我激励,而公司则认为这是维持公司景气的唯一办法。德国社会学家乌尔利希-贝克与伊丽莎白-贝克-盖尔茨是这么写的:“在人类历史上,个人第一次成为了社会再生产的基础单位”。而所有的一切,都随之发生了变革。
为什么?——或者更确切地问,为什么这么多人在面临其他诸多的选择之时,依然觉得独居生活具有独特的吸引力?为什么在当今世界最为富足的社会中,独居现象变得如此普遍?是什么使独居生活对于年轻人、中年人和老年人都极具诱惑?
人们投身独居生活这样一场社会试验,因为大家相信,这是有益处的。独居生活有助于人们追寻神圣的现代价值——个人的自由、对自身权力的掌控以及自我实现,这些都是自我们青春期起直到生命终结,具有极为重要意义的价值。独居生活使人们可以在适宜的时间,以自己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独居生活将人们从家庭以及婚姻伴侣的需求和限制中解放出来,令人们可以更将注意力集中于自身。在我们今天的时代,数字化媒体以及急速扩张的社交网络,令独居生活甚至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受益——保持隐私与独立的空间与实践。这意味着,独居生活令人们有机会探索并认知自身生命的意义与目的。
然而自相矛盾的是,独居也许恰恰是人们需要的新社交方式。毕竟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独居生活不过是一种周期性的状态,而非稳定的长久之计。尽管并非所有独居者,但独居者中确有许多人最终决定他们需要回归家庭生活并寻找一个生活伴侣,爱人、家庭成员,或者是朋友。但这些人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如今每个人的生活安排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承诺也未见得是永久的。人们开始改变传统,却依然不确定新的生活究竟何去何从,而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在各个阶段变换生活状态也依然变得司空见惯,单身、单亲家庭、成婚、分居、稳定的爱侣,以及最终又回归独自一人。
这意味着每个独居的人都将面对更多的压力,有时也难免忽然产生自我怀疑——究竟什么才是恰当的生活方式。但这并不代表独居者应当被冠上孤独或者离群的帽子,事实恰恰相反,有证据表明独居者与他人相比,在社交上更为活跃,而独居者占比较高的城市也拥有更为蓬勃的公共文化。
独居与孤独并非同一个概念,但在近年来,许多记者、教授以及权威人士一直持续不断地将两者混为一谈,将独居现象的增加当做当代社会解体的征兆,并激化了人们对此的恐慌。第一个例证就是孤单的美国人一书,此书是在哈佛医学院教授精神病治疗法的夫妻学者杰奎琳?奥尔兹与理查德?施瓦茨合写的。他们在书中警告说“不断上升的孤独感”与“国内不断提升的社交孤离”正在危害人们的健康与幸福,书中提出了两个令人震惊的调查研究结果,以支持这一论点:其一来自于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文章报道说在1985年到2004年间,宣称自己无人可以讨论或倾诉重要问题的美国人的人数翻了三倍,已接近美国人口的1/4。
那些总是在媒体上鼓吹婚姻而谴责单身主义的专家们也推波助澜。以婚姻的状况为例,在书中,作者琳达?怀特与麦琪琳?加拉格尔指出,与已婚的人群相比,那些独居的人(包括离婚、丧偶及单身人士)更难获得快乐、健康和财富。她们宣称:“婚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有益的”,而同时,不婚的人“与身患癌症或者身处贫穷的已婚人士相比,男性的寿命要短十年,而女性短寿更甚”。
这些警言也许确实出自好心,但与调查显示的结果相比,确实夸大其词了。例如,充分的证据表明,从未结婚的人们与正处于婚姻中的人们相比,几乎一样幸福快乐,而且甚至还要比那些丧偶或者离婚的人要来得更快乐,更不寂寞。还有证据表明,糟糕的婚姻会给双方都带来极大的压力、负担和疾病;最近的一项调查还表明,“身处糟糕的婚姻关系中的人们甚至显现出比离婚人群更高的健康风险”。更重要的是,诚如婚姻的状况一书的某些批评者所指出的,将已婚人士与非婚人士放在经历其他问题困扰的前提下进行调查比较,仅仅具有学术研究(以及统计学)上的意义,换句话说,已婚人士良好的精神、健康以及经济状况,也许恰恰是他们能维持持久婚姻的原因,而非持久婚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