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西头的第一家是剃头铺。看上去,比其他家的吊脚楼显矮一些。主人勤刷些桐油上去,使木楼发红发亮,倒又比那些略高些的吊脚楼显新色。屋檐下晾着几条招人眼的白毛巾,让人感觉这家剃头佬有点讲究,不是一般邋里邋遢的农民剃头铺。
剃头佬四十来岁的年纪,中等个子,因为瘦,脸窄,颧骨显得高,一双小眼睛就像长在了颧骨上。他的一双手伸出来要比他的面相好看,像女人的手,柔软修长。自己常年一个整齐的板寸头,老婆一头齐耳的短发,儿子梳一撮边发,是城里最时兴的学生头,三个人就是剃头铺的活招牌。
剃头佬见人就喊:剃个头再走喏。下河上河的人路过,望见他的笑脸忍不住要打个招呼:剃头佬!来来回回地熟了,自然成了剃头铺的常客。他让你坐上剃头椅,给你揉揉头,和风细雨地与你唠唠瞌,年轻的剪个式样,年老的刮刮胡子,最后给你洗把热水脸,人干净了精神了,再经河风一吹,有什么烦心的事很快也散了。
剃头佬不是本地人,刚来时还带着广西口音。两夫妻一路逃难到河街,他的老婆还挺着个大肚子,当天夜里,女人就在下河的凉亭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大人奄奄一息,孩子饿得哇哇叫。正巧豆腐铺的青青姑娘路过,听见了哭声,赶忙回家拿来了一钵豆腐汤,女人吃下后才转过气来。第二天剃头佬抱着孩子挨门乞讨,也算这孩子命好,周家的媳妇七都女刚生下儿子不久,奶水旺得直流。当剃头佬抱着孩子上门讨奶时,七都女二话不说,一把将这个已经哭得气短的孩子抱在胸前。剃头佬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咬住奶头吃力地吮吸着,发青的小脸上慢慢地有了两朵红晕,眼眶顿时红了。
剃头佬打定主意,赶忙回到凉亭,从行囊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来,里面是几样简单的剃头工具:一把剪刀、一把剃头刀,小块肥皂和一面小圆镜、一条乌黑的溜刀布。夫妻俩走过了百多里路没有饿死,一路上靠的就是给别人剃头。这门手艺是他从一起逃难的剃头佬那里学来的,一路上现学现卖,练得多了,到达河街时成了里手。
正要出门的周老爹被他一把拦住了:老爷子,先别走,我给您刮个胡子修个面。
你是剃头佬?
我就会这一手,您试试,不好您骂我行不?
周老爹一脸的络腮胡子,也就半信半疑,半将半就。
剃头佬给老人洗头,手指就着肥皂泡沫轻轻地揉动着。刚刚动了几下,周老爹就说:你像是行家能手。剃头佬一阵心喜,又顺着来:老爷子好面包,一看就知您福大命大。
老人确实没有不高兴的事。六十多岁了,身子骨还挺结实。在这条河街上,他是几个老人中最老的一个。河水的潮起潮落、河街上的人和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老人还有段值得炫耀的往事,年轻时曾为红军带过路,带领他们爬过了崇山峻岭。如果不是顾及老母和新婚妻子,他就跟随队伍走了。正是这段光荣历史,上面都称他为革命老人。
剃头佬见老人高兴,剪刀和剃头刀使得更加溜刷,又硬又粗的头发胡子,白的黑的花的寸长寸长地从老爷子头上旋转飘落,完了又在老人的肩膀、手臂、颈椎、脊椎上几拍几揉。
接下来,儿子周老大剃了个平头,孙子河养剃了胎发,媳妇七都女剪了个利索的短发,剃头佬还特别留意在她光光的大额头前修剪了几丝刘海。她年纪本不老,二十岁出头,这一剪更显精神。
剃头佬拿出小圆镜给她一照:嫂子,你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七都女摸摸头发,照照镜子,一脸的喜色。当即就给了剃头佬几个红薯,还特别给剃头嫂煮了两个荷包蛋。剃头佬拿到老婆跟前时手还颤抖着:老婆,我们有活路了!
接连几天,剃头佬挨门逐户地给河街人剃头。一碗米、两个蛋、三个红薯也行,一把青菜、几个辣椒都行。剃头嫂就在凉亭边挖了个能架锅的小土灶,像吊脚楼人家一样生起了火。
时逢解放,集会多,经剃头佬一打扮,河街人面貌焕然一新,剃头佬成了受欢迎之人。周老大也就顺水推舟,让剃头佬落下了户。
划定成分时,剃头佬顺顺当当地当上了贫农。
剃头佬勤扒苦做,几年后就在吊脚楼西头搭了两间屋,挂出了剃头铺的招牌。他置了两张剃头椅,两面大方镜,搞得像模像样。
河街人都喜欢往剃头铺跑,不剃头的也进屋坐一坐。不管是谁进了屋,剃头嫂总是一脸的笑,说话慢声细语,给客人洗头手指轻柔地来,最后还将干干净净的毛巾送到客人手上。
她喜欢穿一身浆洗得熨帖的蓝布衣裳,腰间系条土布方格围裙。日子一久,剃头嫂脸上脱了一层黑壳,人们发现她原来是个清清秀秀的女人。她与七都女年纪相仿,站在一起身子明显地要瘦一圈,矮两寸。一双手十指尖尖,令七都女感慨不已:你有大小*姐的像,没有大小*姐的命。这七都女可是女中豪杰。因她来自七都,河街人都叫她七都女。
有她和周家父子照着护着,河街人对剃头佬也客气几分。不管七都女说什么,两夫妻少不了要回一句:姐姐真是热心人,姐姐说得对。
1967年,剃头嫂出了一趟远门,二十年来她第一次走得这么远。回到河街后就一病不起。剃头佬关门闭户,整日守着剃头嫂。
几天后,河街上来了几个大汉,将剃头佬和病重的剃头嫂用粗麻绳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不久传来消息,剃头嫂死在半路上,剃头佬回到老家后不久被斗死了,他们的儿子水生被单位开除,人也失踪了。河街人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是逃亡了二十年的大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