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我进入了汤用彤先生的家,嫁给了他的长子1951年刚从北大哲学系毕业的汤一介。结婚典礼就在小石作胡同汤家举行。按照我们的策划,婚礼只准备了喜糖、花生、瓜子和茶水。晚上8点,我的同班同学、共青团委员会的战友们和党委的一些领导同志都来了,气氛热闹活跃。如我所想,这是一场反传统的婚礼,没有任何仪式,连向父母行礼也免了,也没有请父母或领导讲话。汤老先生和我婆婆坐在北屋的走廊上,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嬉闹。后来,大家起哄,让我发表结婚演说。我也没有什么新娘的羞怯,高高兴兴地发表了一通讲话。我至今还记得讲话大概的意思是,我很愿意进入这个和谐的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是我并不是进入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因此还要注意划清同资产阶级的界限。那时的人真是非常革命,简直有左派幼稚病!两位老人脾气非常好,丝毫不动声色,还高高兴兴地鼓掌,表示认同。后来,两位老人进屋休息,接着是自由发言,朋友们尽情哄闹、玩笑。汤一介的一个老朋友、闻一多先生的长子闻立鹤,玩笑开得越来越过分,甚至劝告汤一介,晚上一定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战略思想,说什么敌进我退敌退我攻之类,调侃之意,不言自明。我当即火冒三丈,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严厉斥责他不该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来开这样的玩笑!大家看我认真了,都觉得很尴尬。我的婚礼就此不欢而散。我和汤一介怏怏不乐地驱车前往我们的新房。为了划清界限,自食其力,我们的新房不在家里,而是在汤一介工作的北京市委党校宿舍的一间很简陋的小屋里。
第二天,汤老先生和我婆婆在旧东单市场森隆大饭店请了两桌至亲好友,宣布我们结婚,毕竟汤一介是汤家长子啊。汤老先生和我婆婆要我们参加这场婚宴,但我认为这不是无产阶级家庭的做法,结婚后首先要抵制的就是这种旧风俗习惯。我和汤一介商量后,决定两个人都不去。这种行为现在看来确实很过分,一定伤了两位老人的心。但汤老先生还是完全不动声色,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毕业后我到北大工作,院系调整后,汤老先生夫妇也迁入了宽敞的燕南园58号。校方认为没有理由给我再分配其他房子,我就和老人住在一起了。汤老先生和我婆婆都是很有涵养的人,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俩红过脸。记得有一次早餐时,我婆婆将汤老先生平时夹馒头吃的黑芝麻粉错拿成茶叶末,他竟也毫不怀疑地吃了下去,只说了一句今天的芝麻粉有些涩。汤老先生说话总是慢慢的,从来不说什么重话,因此曾有汤菩萨的雅号。这是他去世多年后,学校汽车组一位老司机告诉我的,他们至今仍然怀念他的平易近人和对人的善意。汤老先生确实是一个不大计较名利的人。像他这样一个曾经在美国与陈寅恪、吴宓并称哈佛三杰的学者,在院系调整后校方竟不让他再管教学科研,而让他当分管基建的副校长。那时,校园内很多地方都在大兴土木。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常常可以看到他缓慢的脚步和不高的身影。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常说事情总需要人去做,做什么都一样。可叹这样平静的日子也并不长。1954年,在《人民日报》组织批判胡适的那个会上,领导要他发言。他这个人是很讲道德的,不会按照领导意图,跟着别人讲胡适什么,但可能他内心很矛盾,也很不安。据当时和他坐在一起的时任北大哲学系主任的郑昕先生告诉我们,晚餐时,汤老先生把面前的酒杯也碰翻了。他和胡适的确有一段非同寻常的友谊。当年,他从南京中央大学去北大教书是胡适推荐的。胡适很看重他,新中国成立前夕,胡适去台湾,把学校的事务都委托给担任文学院院长的他和秘书长郑天挺。《人民日报》组织批判胡适,对他的打击很大。当晚,回到家里,他的表情木然,嘴角也有些歪了。如果有些经验,我们应该当时就送他上医院,但我们都以为他是累了,休息一夜就会好起来。没想到第二天他竟昏睡不醒,医生说这是大面积脑出血,我们立即将他送到协和医院。马寅初校长对他十分关照,请苏联专家会诊,又从学校派了特别护士。他就这样昏睡了一个多月。这以后,他手不能写字,腿不能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但他仍然手不释卷,总在看书和思考问题。我尽可能帮他找书,听他口述,然后笔录下来。这样写成的篇章,很多收集在他的《饾饤札记》中。1958年我被划为右派,当时我正好生下第二个孩子,孩子刚满月我就上了批斗大会,几天后快速定案。在对右派的6个处理等级中,我属于第二类:开除公职,开除党籍,立即下乡接受监督劳动,每月生活费16元。汤老先生是个儒雅之士,哪里经历过这样疾风骤雨般的阶级斗争,而且这斗争竟然还闹腾到自己家里来了!他一向洁身自好,最不愿意求人,也很少求过什么人,这次,为了他的长孙我刚满月的儿子,他非常违心地找了当时的副校长江隆基,说孩子的母亲正在喂奶,为了下一代,能不能缓期去接受监督劳动。江隆基是1927年入党的,曾经留学德国,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他同意让我留下来喂奶8个月。我喂奶刚满8个月的那一天,下乡的通知立即下达。记得我离家时,汤一介正在黄村工作,未能见到一面。趁儿子熟睡,我踽踽独行,从后门离家而去。偶回头,看见汤老先生隔着玻璃门,向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