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是斜的,草是青的。坡上生长着草,草生长在坡上。
草离离,萋萋,茂盛如燃烧的火焰。我知道,它会变黄,最终还会变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生命的过程本就如此,这是草的宿命。我站在坡上的时候,坡上正有几头牛,一位牧牛的老人。牛在吃草,老人在抽烟。牛吃草的时候,声音很脆、很响,像是有意识地咀嚼给坡听。牛低着头,一个劲地前拱,青草是它唯一的目标。所以,牛走过的地方,参差的草就平展了。老人无言,头上的斗笠遮住了半个脸,只是默默地抽烟。他不用管牛,他知道牛会管好自己的。我,在看坡,看草,看吃草的牛,看抽烟的老人。与我同时看着这些的,还有野地的风,天上飞过的鸟,空中飘过的云。风刮过,留下自己的回响;鸟飞过,撇下自己的鸣唱;云飘过,投下自己的影子。我走后,气息会散去,脚印会被冲逝,我什么也留不下。坡上还是离离的草。
草很青,很密,拥挤着,推搡着,生长得很茂盛。一些草已生出了绒绒的草穗,青色的,淡红色的。风吹过,草来了一阵骚动,然后复归于寂静。我对着草,无言;草对着我,亦无言。我们在无声中似乎交流着些什么。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的草生长在池塘里,天地有点小,但他小中见大。一塘春草,他瞅出了一种春天的生机,一种生命力的感发。
号称千古词帝的李煜就不同了。离恨恰如青草,渐行渐远还生。他在青草中瞅出的是一怀愁绪。愁得太重,愁得太浓,纤纤青草又如何承担得了?还是白居易看得通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直抵草的生命本质之处。辽阔的、蔓延的原上草,让白居易看到了生命的荣枯衰落,看到了生命百折不摧的顽强和力量。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多少?或许什么也没有,只有眼前的离离坡草。草就是草,草不能成为其他。草无言,草只是沉默着,它把一切都沉默在记忆里、思想里,也许它最懂得大音希声的道理,它知道,多说未必多益,也许沉默就是最好的表达。草的所有的象征、意义、品质,都在草的心里。草不像人,总喜欢显摆、炫耀自己。衣服、房子、车子、见解、思想,一切都是为了表达自己而存在。人太喜欢表达了,缺少了含蓄,缺少了底蕴。脆弱得不堪一击。在这一意义上,人肯定不如草。
我还是在看草,从这个坡看到那个坡,从近处看到远处,草漫漫、离离。阳光下泛着青色的明亮,又铺展着涛涌般的气势。我看到了一种无边,一种无限,谁能走得那样远?只有草,渐行渐远还生,一种永远延伸不息的生命力。
牛已经停止了吃草,老人还在抽烟。停止了吃草的牛窝在那儿,双目微合,似在酣眠,是草给了它这种生命的幸福状态。还在抽烟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斗笠上已穿上了一串蚱蜢,迷离的眼中,或许已嗅到了蚱蜢油煎的脆香。蚱蜢也是生长在草上的,我们都得感谢草。太阳在坡上,洒下柔和的光;风在坡上,划下柔和的线;草在坡上,依旧青青、沉默。或许它心中还有一丝嘲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我看草的时候,现在真想成为一棵草。那样简单地活着,又是那样丰富地活着。草如民,民如草。圣人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子过于小觑了小人(草民)的作用。他不知道,风行水上,掀起的是波澜;草燃烧起来,就是火。
活成一棵草,即使干枯了,明年还会是棵草,或者燃烧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