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从电话中,我们可以听到春运的另一种声音。电话就像个“树洞”,无数人拨通它,并将回乡的忧愁隐秘相传。从电话听筒里,我们能“听见整个中国的叹息声”。——
我是黄元飞,是广州铁路集团客户服务中心的一名接线员,今年32岁。相较于成立近20年的广铁集团,这个刚创建两年的客服中心还显得局促、狭小。即使部门里仅有40名正式员工与51名志愿者,但你能听见人们对这个拥有京广、京九两条交通大动脉、承担全国铁路旅客发送总量八分之一的铁路系统的所有疑问、抱怨及期望。
我们所在的客服中心,目前设在广东铁青国际旅行社,是两间不到50平方米的狭小房间,60个坐席被隔音板阻隔。春运期间,91个接线员分成两班,24小时工作。
接听电话久了,每次我一把脸贴近话筒,都像被电击一样生疼。恍惚间,耳朵里只听得清人们反复念叨的两个词:车票。回家。
更多难踏归途的人急欲求解或宣泄,客服中心成了中国承载最多压力也最为忙碌的热线之一。
2012年1月15日清晨8时,我打开系统接听了今天的第一个电话。
“你们是不是在搞鬼!我不懂什么网络订票,就是个穷卖力气的,以前还可以拼拼体力,现在我还能拼些什么?”话筒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压抑着愤怒的男声。
这一天,除夕前广东出省的火车票已基本售空。这个男子如同数以千万的农民工一样,清晨4点赶到火车站,背着4岁的儿子排队,想买一张到四川达州的火车票。但广播里的消息敲碎了父子的希望,电话里他嘶哑地问:“国家是不是不管我们了?”而我只能向他不断地说着抱歉。
根据广东省有关部门的通报,广铁集团出省的有效运输能力约800万人。这意味着广铁集团倾尽全力,也只能满足50%左右外来务工旅客的出行。
电话24小时响个不停。我和同事们已学会从来电者的语气声调,迅速判断对方的“心情指数”及“攻击指数”,并能平静面对每一个问题、疑问、投诉,甚至是咆哮。
普通话标准、语气平和、问题清晰的,多是学生、白领、知识分子,回答要简短、直接,省略一些技术常识。他们有时还会问一些“特别的问题”,比如有一个公司白领,订了票,但公司有事没能取,他会专门来电询问:这是否会留下“不诚信记录”?
带着方言口音、声音急促、问题含混模糊的,则可能是农民工兄弟,就需要尽可能耐心、详实,具体到“如何登陆购票网站”、“如何注册邮箱”、“如何使用电话订票系统”等问题。回答的问题越多,我越感到心疼。
曾接过一个年轻人的电话,我能听得见话筒里传来隐约的抽泣声。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排了几天队也买不上票,一咬牙走进网吧,准备买一张到贵州凯里的火车票。但他误登陆了一家**网站,用自动提款机给对方汇去了一千多块,却迟迟得不到回音。
“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小伙子询问能否要回那些钱,那是他仅存的积蓄。我迟疑,最后给了他否定的答案。电话那头,是令人窒息的十几秒的沉默。
还有一天午后,一个中年男子打来电话,语气焦灼:“我给你一个身份证号码,能不能查查是在哪个火车上?”这是位在工厂打工的父亲,他的女儿在一次争吵后,离家出走。他报了警,但没用。绝望的父亲拨打了客服中心的电话。他以为实行火车票实名制后,能幸运地查到女儿的哪怕一丁点消息。
最让我心里堵得慌的,是一天深夜接到的来电。话筒里传来的不是询问,也不是投诉,而是近乎宣泄的自白。
这是一个在小厂打工的年轻人,工厂太小,没法购买农民工团体票;而他没有身份证,没有暂住证,户口本也遗留在家乡。他从未与老板签订过合同,也从未办过社保、医保,也从未住过旅店、坐过飞机。“为什么回家这么难?”我听着电话,沉默以对。年轻人急促而焦躁的喘气声,一次次地敲击着话筒。
随时间推移,火车的颜色从绿色变斑斓,设计时速也由每小时五六十公里飙升至每小时四百公里,而外来务工者归乡的艰难却年复一年,不曾改变。他们似乎极少分享到技术飞跃所带来的便利,如同成群结队的大马哈鱼,每一年被湍急的经济浪潮裹挟而至繁华的南海,却发觉要历经千般坎坷,才能涉途数千里,溯河而上,返归故乡。
我与绝大多数同事一样是铁路子弟。我父亲是一名铁路警察,母亲则是一名列车员。长久以来,我们一家人的全部世界,全部构建在铁路之上。1998年,我从警官学校法律系毕业后,听从父亲意见,当了兵,并最终以退伍军人的身份分配进入铁路系统。因为这里稳定、没有风浪。父亲告诉我:“‘安心本分、不越雷池’是铁路人最大的准则。”
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
在1月15日的晚上,已经接听了二百多个电话的我,满身疲惫地又一次拿起了话筒。这是一个关于网络订票的普通问题。末了,我却意外地听见了一个清脆的女声:“您的回答真棒!祝您工作愉快!”
这是我在春运以来,除了“谢谢”之外听到的第一声称赞。那一刻的声音是有温度的,我感觉过去一个月来的种种疲惫委屈都被吹淡了。
与我坐在一起的小姑娘叫汤思云,她是服务中心的志愿者,我很喜欢她,小儿麻痹症让她致残,但她依然放弃假期、每天要花半小时走五百米去坐班车,打字时得用食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回答问题时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别人问她,为什么这么辛苦?
她回答:慢不要紧,只要让人们都回家。